星期二, 三月 27, 2001

 

夢梅花(散文)



  夢裡的梅花,其實比現實的更加好看﹔現實的梅花,若是足夠好看就進入夢裡了。

  那一天的太陽光真是強烈,透過了盛開的梅花瓣兒,照到我眼睛這裡就停止了,所以我感受到的那種強烈刺激一直持續了很久。先在眼球眼眶,後來就變成了滿腦袋的眩暈,以至於最後發展到全身心的顫動。我應該留一張照片下來就好了,但是他說這樣的光線透過梅花會讓梅花顯得很黑。我也沒有什麼後悔,因為照片也是留不住我那時的感覺的。

  後來,那天的梅花就一直在夢裡了。白天你有夢嗎﹖我有。

  在我住的地方,朝海這邊的木屋有牆一樣大的玻璃,玻璃前邊擺的是早飯桌,而我卻喜歡三頓飯都在這裡吃,可以看海。桌上放有兩架望遠鏡,透過鏡片,可以看到海浪翻卷,如果調到很清晰,就可以把浪頭也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我看到這些浪頭都很像問號,再仔細一點,就看到這些問號流淚了。怎麼會這樣傷感,我放下望遠鏡,就看不清楚這些流淚的問號了,但見海天一色。

  有時候一頓飯的工夫,海的顏色可以變換幾次,因為天的顏色在變幻。天藍的時候海就藍,天一變臉,海也昏黃了。後來我還發現,連我的心情也一樣跟著海天在變幻。

  從小木屋走下來,五分鐘就可以到達海邊。這裡准確說來是海灣,一般風平浪靜。但海水舔著岸邊石頭的聲音仍然十分打動人。我不會覺得那是噪音,只要它和心動一起做成和聲。

  第一次走到靠海那麼近的時候,我拼命呼吸,似乎光用眼睛感受是不夠的。我聞到一股腥腥的味道,便在心裡感嘆,原來大海聞起來有海帶的味道。稍後,我整理了一下句子,變成﹕原來海帶聞起來有大海的味道。

  海帶飄到岸邊的石頭上,就幹了,卷了。搬起石頭來,有很多小螃蟹在下面偷偷的生長。我經常在這些石頭上一跳一跳的走,與我作伴的有幾只海鷗。

  那座木橋,樁子打在海水裡,鋼纜勒進了枯老的樹干。海浪擁抱、海風奏樂,年復一年,海螺牡蠣任性地附著生長。橋上走著遛狗的紅頭發姑娘,騎車的小伙子對她說嗨,她的臉有些微紅,淡淡的雀斑不明顯了。我喜歡在黃昏時分來走這座木橋,憑欄灑下一把玉米花,引來一群海鷗。木橋,玉米花,我會很奇怪地聯想到“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可惜,只有香如故,這玉米花的噴香卻讓我想到了美國的電影院。

  美國開著太多的玉米花。

  我知道有一道中國菜叫做“宣紙扣肉”,做好的走油肉用鋁箔包成長方形的一塊,辭典一般大小,然後外麵包上宣紙,再龍飛鳳舞的寫字。吃時,刀尖將頂端打開一扇天窗。美味呀。

  我猜,玉米花包上一張宣紙,是否也會一任群芳妒呢﹖嘿嘿,以己之所好度人。

  他,也許就是我的宣紙。我當時十分渴望一層這樣的文化。

  我在他的課上當助教,聽他教授學生畫梅花。我走來走去,幫助檢查學生﹕出筆有沒有起承轉接,轉接處有沒有“鶴膝”,花朵有沒有陰陽嚮背,有沒有做到貴疏不貴繁、貴瘦不貴肥……但我曉得,當他對這些金發碧眼的學生講授“煙姿玉骨淡淡東風色”的時候有多困難,他有時無奈地將眼神轉到我這裡,我只好也無奈地挑一下眉毛,他就開始講“且向百花頭上開”了。

  我居住的小木屋在沿海的山坡上,幾根結實的木樁支撐起一個看臺,結構乍看有點象朝天門碼頭邊的吊角樓。這是房東拉德自己建的。這裡的森林資源一定很好,我聯想到水邊那座木橋。

  每逢星期五的下午,我盡量早早從學校趕回。五點一刻光景,一艘去阿拉斯加的巨大游輪會來作一個U字形轉彎。這裡的海域很寬。船的汽笛聲真響,連圓木的看臺都震動了,我想這樣的響聲也是一定可以破冰的。去阿拉斯加是我的十萬個夢想之一。但不曉得冬天去好還是夏天去好。有人說冬天去不好,太冷﹔有人說夏天去不好,不冷。有一天,我等了很久,船都沒有來,我就一直跳繩。看著繩子一圈圈繞著我轉,我想,地球就是這樣繞太陽旋轉的嗎﹖時間也就是這樣度過的嗎﹖正想象時,一聲汽笛老遠地傳來,我一腳將繩子踩在了腳下。

  寧靜的鎮子裡聲音不多,有游輪的聲音,送木材火車的聲音,再就是鳥的談話和汽車的聲音。其中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冰淇淋小車經久盤旋的無聊音符,它劃破的不僅是寧靜還有心情。

  我喜歡看海,眼前還會出現一枝虛幻的梅花。按說,國畫裡的梅花是不畫天的,可是我的梅花後面又分明有一片天空,有時候還會有一艘去阿拉斯加的游船……請相信我,我真的看見一枝梅花,有時候是南京梅花山的,有時候是無錫梅園的,還有時候是杜甫草堂的……你可以站在我的眼睛裡看。對面是海是不是﹖在我與大海之間,左邊,有一枝梅花橫斜出來……如果站在早飯桌那邊,窗櫺就是鏡框。我也可以拍下一張照片來給你,用我的眼睛。

  我說過,白天我也有夢,你信了嗎﹖但夢也是真實,這你也信嗎﹖

  有一天我站在看臺上,大船已經離開,我的梅花後面有一輪下山的太陽(也許我應該准確一點說成為下海的太陽),我一動不動倚在欄杆邊上。老拉德是做心理諮詢的,他微笑著走近我。你好嗎﹖他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也微笑,然後又回過頭去。拉德看了看我,又看那西方的落日,他說﹕“She is going home,go to the East。”我猛一下回過頭來,卻不曉得要說什麼。莫非,拉德也看見了我的夢梅花﹖

〔原載《國風》2001年3月第5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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