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十二月 05, 2000
情 山(小說)
（注﹕讀了高行健《靈山》，曉得“你”“我”“他”原來也可以這樣使用。本姑娘也來試用一把。如果看官被繞蒙了，就怪──不怪我怪誰﹖）
雲靄繞著山峰盤旋，不怪山峰刺破了雲彩。
汽車在時速１０英里的小道上迂迴，只偶爾能夠見到天。大條大條的雨林植被從樹上披掛下來，滴滴嗒嗒，那是在滴綠呢，不信，你呼吸，就一定可以感覺到那種綠了。
他說來這裡已經是第二次了。那麼第一次呢﹖你被他套住了，就去想象那第一次的情形，那個他已經向你說過了無數遍的情形。在你已不是新，在他就更不是新了。然而，還是每講一次每想一次都會套住你，不，是你自己套上去的。你將手臂彎將過去繞在他的脖子上，於是他稍稍地將頸項挪來挪去，貓一樣地享受。他說他快活極了，上次沒有這樣。這下你快活了，仿彿聽他在說這一次了。
彎道的標記每幾英里就在出現，誰都曉得窗外就是懸崖，但是沒有人怕。有道是戀愛中的人都弱智，你和他象是真的戀愛了。他講最喜歡是開彎道，那才覺得是在開車。話說著，還就著轉彎將身子歪來倒去，也撞得你熱乎乎又癢酥酥的。你咯咯笑著，就去打開車窗，手臂大甩開去，扶那霧靄，那懸崖。
ＣＤ反復轉著，訴說戀愛節奏。沒有人知道是慢還是快，但知在回蕩。
你也跟著唱。他說這樣很好。可馬上就見得一塊ＳＴＯＰ的路牌豎在面前，你收緊了笑容，因為不可以再這樣一路歪來倒去了﹔而他下了車，他說好看。什麼好看，你問他。就那六邊形的停車牌嘛。他掏出相機，沿路就這樣照過去。
照片上真的就有那天的停車牌。你問他，不是崇尚自然的嘛﹖這停車牌又算得什麼東西﹖他回答說這就是自然。你終于明白了他在說明不可以不自然地造自然。
寒冷的空氣一年到頭都這樣待在山上。當他走到小賣部門口的時候，門是關的，就兩個冰櫃立在那裡，丟進冰冷的硬幣去，就會滾出冰冷的罐頭來。你摸了一下冰涼的鼻子，對他搖了搖頭。隨即就開始打噴嚏，一個又一個，ＧＯＤ ＢＬＥＳＳ ＹＯＵ。
聽誰說過冷了就想撒尿，以前還不相信。你鑽進一叢發紅的灌木，秋天的灌木真好看。他也這麼說，那會兒，他在拍照，照那雪山頂峰。太陽從雲的縫隙裡以光速鑽出，雲一下兒受不了躲開了，那速度真快。你都沒來得及注意到，太陽已經獨佔了山峰，那樣的盡興﹔其實，看起來山峰也是特別享受的，貪婪地反射著太陽光，仿彿亮的是它自己。那份光芒與滋潤，滋潤的光芒，讓誰都承認它美得入畫。而且，這美的畫面會在人的頭腦中儲存很久很久。你從灌木後邊鑽出，讓他停一停，你說照片裡應該有你。許是和那山峰嫉妒吧。他卻沒有理會，不，他告訴你，照在山峰上的光線不會照到你的臉上，你會站在陰影裡。你不信，偏要不甘寂寞。結果，你真的站在陰影裡，灌木還比你出色，有紅顏色的、黃顏色的，而你那天穿的橄欖綠，那種在都市里很好看的顏色。
校園裡每天都可以看見這座雪山峰頂。近處是針葉林，更近處是灌木叢。好多處的窗口望出去，都有一幅很好看的景觀，比起我原先待的那個農場州，這裡的景色常常讓我一動不動能看上半天﹕許是窗子讓工人擦得格外明淨﹖許是空氣特別清新﹖我試圖找出一些理由來分析，後來卻決定，美好的感覺不一定能夠找出理由。
還記得，那是我第一天去銀行開賬戶，等待電腦工作的時間，那位女士跟我聊天。喜歡這城市嗎﹖當然，好漂亮﹗我說。帶著那種剛進入這城市的新鮮，和對這座還不太了解的城市的尊重。她有些神秘地說，哦，不要告訴別人哪，否則，這城市就會變得擁擠啦。我當時的感覺有些怪異，時兒覺得她好親切，又時兒覺得她夠俗。後來漸漸了解了，談生意的人聊天都愛這樣。我也就越發分不清了，哪是親切，哪是俗氣，怎麼才知道親切裡就沒有俗氣，而俗氣裡又可以有親切﹖
秋天的山裡是最多顏色的，你們踩在大片的紅葉上。他突然揀起一片來，說好看，還說希罕，然後他說要帶回一片去給她。你原以為他在走著腳下的路，卻不曉得還會揀起一片樹葉來。你埋下頭去，繼續走路，腳下踩著大片大片一層疊一層的樹葉，卻還是感覺到少了那一片。
她拿到了那片蒲扇一樣大的紅葉嗎﹖你不曉得她在接到他禮物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一定笑了，或者比笑著更好看。你很願意去想象，你沒有因為嫉妒就不想。雖然，他和她已經快要分手，已經有過無數次無數次的糾紛。那麼，那麼什麼﹖那麼這張紅葉就越發美好了。你仿彿看見它在動，靜靜的夜裡自己就從牆上走下來了，在秋天的風中滾動──桌上歇一下，牆腳歇一下，尋著一種不規則的韻律，就這麼一處處地點擊。攝影家許是要追蹤的，還是音樂家﹖詩人﹖
潔白的婚紗披在你的身上，他為你撩開面紗，然後輕輕地吻，有一層紅暈，一道光環。你走在紅葉上邊，做過這樣的夢。那時候覺得很遙遠。而當你披著婚紗，步入白玫瑰妝點的教堂，踩著婚禮進行曲再去尋那紅葉中的夢，又感到十分遙遠了。不過，閉上眼睛，先邁左腳後邁右腳，松松軟軟，感覺還在。
〔原載《國風》2000年12月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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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索引：雲靄繞著山峰盤旋，不怪山峰刺破了雲彩。
汽車在時速１０英里的小道上迂迴，只偶爾能夠見到天。大條大條的雨林植被從樹上披掛下來，滴滴嗒嗒，那是在滴綠呢，不信，你呼吸，就一定可以感覺到那種綠了。
他說來這裡已經是第二次了。那麼第一次呢﹖你被他套住了，就去想象那第一次的情形，那個他已經向你說過了無數遍的情形。在你已不是新，在他就更不是新了。然而，還是每講一次每想一次都會套住你，不，是你自己套上去的。你將手臂彎將過去繞在他的脖子上，於是他稍稍地將頸項挪來挪去，貓一樣地享受。他說他快活極了，上次沒有這樣。這下你快活了，仿彿聽他在說這一次了。
彎道的標記每幾英里就在出現，誰都曉得窗外就是懸崖，但是沒有人怕。有道是戀愛中的人都弱智，你和他象是真的戀愛了。他講最喜歡是開彎道，那才覺得是在開車。話說著，還就著轉彎將身子歪來倒去，也撞得你熱乎乎又癢酥酥的。你咯咯笑著，就去打開車窗，手臂大甩開去，扶那霧靄，那懸崖。
ＣＤ反復轉著，訴說戀愛節奏。沒有人知道是慢還是快，但知在回蕩。
你也跟著唱。他說這樣很好。可馬上就見得一塊ＳＴＯＰ的路牌豎在面前，你收緊了笑容，因為不可以再這樣一路歪來倒去了﹔而他下了車，他說好看。什麼好看，你問他。就那六邊形的停車牌嘛。他掏出相機，沿路就這樣照過去。
照片上真的就有那天的停車牌。你問他，不是崇尚自然的嘛﹖這停車牌又算得什麼東西﹖他回答說這就是自然。你終于明白了他在說明不可以不自然地造自然。
寒冷的空氣一年到頭都這樣待在山上。當他走到小賣部門口的時候，門是關的，就兩個冰櫃立在那裡，丟進冰冷的硬幣去，就會滾出冰冷的罐頭來。你摸了一下冰涼的鼻子，對他搖了搖頭。隨即就開始打噴嚏，一個又一個，ＧＯＤ ＢＬＥＳＳ ＹＯＵ。
聽誰說過冷了就想撒尿，以前還不相信。你鑽進一叢發紅的灌木，秋天的灌木真好看。他也這麼說，那會兒，他在拍照，照那雪山頂峰。太陽從雲的縫隙裡以光速鑽出，雲一下兒受不了躲開了，那速度真快。你都沒來得及注意到，太陽已經獨佔了山峰，那樣的盡興﹔其實，看起來山峰也是特別享受的，貪婪地反射著太陽光，仿彿亮的是它自己。那份光芒與滋潤，滋潤的光芒，讓誰都承認它美得入畫。而且，這美的畫面會在人的頭腦中儲存很久很久。你從灌木後邊鑽出，讓他停一停，你說照片裡應該有你。許是和那山峰嫉妒吧。他卻沒有理會，不，他告訴你，照在山峰上的光線不會照到你的臉上，你會站在陰影裡。你不信，偏要不甘寂寞。結果，你真的站在陰影裡，灌木還比你出色，有紅顏色的、黃顏色的，而你那天穿的橄欖綠，那種在都市里很好看的顏色。
校園裡每天都可以看見這座雪山峰頂。近處是針葉林，更近處是灌木叢。好多處的窗口望出去，都有一幅很好看的景觀，比起我原先待的那個農場州，這裡的景色常常讓我一動不動能看上半天﹕許是窗子讓工人擦得格外明淨﹖許是空氣特別清新﹖我試圖找出一些理由來分析，後來卻決定，美好的感覺不一定能夠找出理由。
還記得，那是我第一天去銀行開賬戶，等待電腦工作的時間，那位女士跟我聊天。喜歡這城市嗎﹖當然，好漂亮﹗我說。帶著那種剛進入這城市的新鮮，和對這座還不太了解的城市的尊重。她有些神秘地說，哦，不要告訴別人哪，否則，這城市就會變得擁擠啦。我當時的感覺有些怪異，時兒覺得她好親切，又時兒覺得她夠俗。後來漸漸了解了，談生意的人聊天都愛這樣。我也就越發分不清了，哪是親切，哪是俗氣，怎麼才知道親切裡就沒有俗氣，而俗氣裡又可以有親切﹖
秋天的山裡是最多顏色的，你們踩在大片的紅葉上。他突然揀起一片來，說好看，還說希罕，然後他說要帶回一片去給她。你原以為他在走著腳下的路，卻不曉得還會揀起一片樹葉來。你埋下頭去，繼續走路，腳下踩著大片大片一層疊一層的樹葉，卻還是感覺到少了那一片。
她拿到了那片蒲扇一樣大的紅葉嗎﹖你不曉得她在接到他禮物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一定笑了，或者比笑著更好看。你很願意去想象，你沒有因為嫉妒就不想。雖然，他和她已經快要分手，已經有過無數次無數次的糾紛。那麼，那麼什麼﹖那麼這張紅葉就越發美好了。你仿彿看見它在動，靜靜的夜裡自己就從牆上走下來了，在秋天的風中滾動──桌上歇一下，牆腳歇一下，尋著一種不規則的韻律，就這麼一處處地點擊。攝影家許是要追蹤的，還是音樂家﹖詩人﹖
潔白的婚紗披在你的身上，他為你撩開面紗，然後輕輕地吻，有一層紅暈，一道光環。你走在紅葉上邊，做過這樣的夢。那時候覺得很遙遠。而當你披著婚紗，步入白玫瑰妝點的教堂，踩著婚禮進行曲再去尋那紅葉中的夢，又感到十分遙遠了。不過，閉上眼睛，先邁左腳後邁右腳，松松軟軟，感覺還在。
〔原載《國風》2000年12月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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