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十月 06, 2001
游戲人生（續六）
【飲食篇之月餅觀】
電腦上送月餅不用花錢。好﹗
電腦上送月餅不用吃。更好﹗而且還環保，又好上加好。
時代進步了，觀念新鮮了。你，覺不出來嗎﹖
我怎麼也忘不掉，六十年代初那個中秋節。那時候飢荒的情形有些好轉了，系裡就給每個教師發了一塊月餅。可是拿到月餅的人就沒有幾個好好吃的，多數都走了兩種極端﹕一種是捨不得吃，放到變質﹔而另一種則是一口氣吞下，噎到眼珠子往上翻。
這是語言學教授上課時講過的一則故事。至於為什麼當時他要講這則故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是上修辭嗎﹖講“過猶不及”﹖好像又不是。記不得了，反正那天不是中秋，那就是說教授不是因為中秋節來說這則故事的﹖不得而知了。
他給我的印象有一點很深。他說現在做學問的年輕人很容易了，因為前輩都是歷經文革的知識份子，比較沒有架子。言語中似乎流露出他很不滿意他的有架子的前輩們，抑或，很忌妒我們這些晚輩。後來，我卻悟出，他其實是在驕傲，他驕傲他曾經在那些有資格擺架子的人面前領教過。那是一種文化。可是，後來革命革掉了。我倒是有些嫉妒他們的。
每到中秋的時候，我會想起這位教授來。才怪，他和中秋有什麼關系。我是否應該從電腦上端一盆月餅給他﹖他沒有告訴我們他當時吃月餅的方式是屬于哪一種的，放到變質的或者猛吞到翻白眼的﹖還是吃吃我的月餅吧，尊師。熒光屏上的月餅絕對噎不死人，況且永不變質，想念的時候端將上來品品，又何止是口齒留香。
我媽媽不用電腦，她也根本不懂電腦。我知道我是沒有辦法用電腦寄個月餅給她的。要不然，我媽媽倒是很喜歡這樣的精神食品的。她也老了，這裡發那裡送的月餅都來不及享用，我若是再寄過去什麼月餅，怕真要成為畫蛇添足了。我給她打了電話。她旁邊正好有親戚。媽媽那股高興勁兒啊，就甭提有多誇張了，我每問候一句，她就大聲地對著親戚們擴音一遍。後來，我發現了，我也了解她的感覺了，我就一直說，她就一直大聲轉播。可是最後，我還是不得不說，媽媽，現在的月餅裡都有蛋黃嘛……媽媽馬上又興奮不已地接上來﹕對對對，現在市場豐富了，什麼餡兒的都有，琳琅滿目……我還是堅持說出了那句﹕媽媽，蛋黃吃不得，膽固醇太高，挑出來扔了。媽媽很勉強地噢了一聲算是回答我。我聽到媽媽沒有再象先前那樣大聲轉播了。
那一輩的人，年輕時候都經歷過飢餓。後來好轉了一些，又輪到謙讓給我們這一代孩童了。等到他們的孩子們長大成人能夠安排給他們吃的時候，已經接受到了大把大把這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訊息。
媽媽在電話裡總叮嚀我說﹕高速公路上慢慢開車，注意安全﹗我也沒有向她說明，高速公路上我若是慢慢開會被後邊的汽車撞死的，一點也不安全。
電腦上的月餅車輪一樣，在轉。媽媽不曉得它們轉得有多快。
轉得越來越快了，餅上的“呷餅品茶”四個字也看不清了。呼呼的轉起來，開始的時候眼睛很不舒服。後來就漸漸的就沒有感覺了。我知道是我的視線也一起旋轉了，而且幾乎同步。
我又按下一個“回車”鍵，呼拉拉車輪都倒轉了，車流也回轉了，我後邊的車都跑在了我的前邊。
就這樣一直跑呀跑，等到車子停下，我定睛一看，每個車輪都變成了香噴噴的蘇式鮮肉月餅。
我停住腳踏車，走過路邊去。廣場口這家點心店每逢中秋都熱乎乎的供應鮮肉月餅，油亮的酥皮上蓋了一個紅紅的印章，我不曉得那寫的什麼字，從我不認字的時候起，就每年這個時候都吃這樣的月餅。後來我認字了，應該讀過那上面的字。但是沒有記住。或許因為皮上有油，蓋上去的章一會兒就不清晰了﹔或許因為我吃餅心切，從來就不曾看清楚過。只記得方塊字被寫成了一種圓的。要是一鍋剛好買完，就不得不站個小隊等待另一鍋。這樣其實能夠吃到最新鮮的，而且，站隊的過程也是醞釀一種慾望的階段﹕眼珠一分一分的凸出往鍋裡去，口水卻無奈的流進自己的肚子裡。通常買好以後，我回過頭來就端著咬將一口，酥酥的上下兩層皮，中間就是鮮肉剛剛做熟的餡，一點醬油味、一點小蔥味、還應該有一點不大容易吃出的糖味吧。一口之後，餅就不能平著端了，應該豎起來，否則汁水就不能保証流到你的嘴裡了。
那時候，食品廠做出來的盒裝月餅是要憑票購買的，而這種現做的鮮肉月餅卻是拿錢就可以買到。很多人就偏愛這樣的月餅，象是我。
咦，有了﹗我分明看見熒光屏上出現了我最愛的蘇式鮮肉月餅。我就曉得電腦不會比人腦相差多少。我小心翼翼的開始下載，可是因為色香味都要，等到完全出來，已經有些微涼。我端到微波爐裡熱了一下，可惜少了兩分鮮香。我抓起電話，給那家軟體公司掛過去﹕喂﹗我說，你們應該設計有熱度的。
什麼﹖你說這樣是又吃回去了，是倒轉。
是啊，誰告訴你這是現在的事啦。我的“回車”鍵早把我帶回到了過去的空間，我可以在那裡享受現代人沒有的﹔我媽媽也可以在那裡彌補以前不曾好好享受過的。
〈待續〉
〔原載《國風》2001年10月第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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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索引：電腦上送月餅不用花錢。好﹗
電腦上送月餅不用吃。更好﹗而且還環保，又好上加好。
時代進步了，觀念新鮮了。你，覺不出來嗎﹖
我怎麼也忘不掉，六十年代初那個中秋節。那時候飢荒的情形有些好轉了，系裡就給每個教師發了一塊月餅。可是拿到月餅的人就沒有幾個好好吃的，多數都走了兩種極端﹕一種是捨不得吃，放到變質﹔而另一種則是一口氣吞下，噎到眼珠子往上翻。
這是語言學教授上課時講過的一則故事。至於為什麼當時他要講這則故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是上修辭嗎﹖講“過猶不及”﹖好像又不是。記不得了，反正那天不是中秋，那就是說教授不是因為中秋節來說這則故事的﹖不得而知了。
他給我的印象有一點很深。他說現在做學問的年輕人很容易了，因為前輩都是歷經文革的知識份子，比較沒有架子。言語中似乎流露出他很不滿意他的有架子的前輩們，抑或，很忌妒我們這些晚輩。後來，我卻悟出，他其實是在驕傲，他驕傲他曾經在那些有資格擺架子的人面前領教過。那是一種文化。可是，後來革命革掉了。我倒是有些嫉妒他們的。
每到中秋的時候，我會想起這位教授來。才怪，他和中秋有什麼關系。我是否應該從電腦上端一盆月餅給他﹖他沒有告訴我們他當時吃月餅的方式是屬于哪一種的，放到變質的或者猛吞到翻白眼的﹖還是吃吃我的月餅吧，尊師。熒光屏上的月餅絕對噎不死人，況且永不變質，想念的時候端將上來品品，又何止是口齒留香。
我媽媽不用電腦，她也根本不懂電腦。我知道我是沒有辦法用電腦寄個月餅給她的。要不然，我媽媽倒是很喜歡這樣的精神食品的。她也老了，這裡發那裡送的月餅都來不及享用，我若是再寄過去什麼月餅，怕真要成為畫蛇添足了。我給她打了電話。她旁邊正好有親戚。媽媽那股高興勁兒啊，就甭提有多誇張了，我每問候一句，她就大聲地對著親戚們擴音一遍。後來，我發現了，我也了解她的感覺了，我就一直說，她就一直大聲轉播。可是最後，我還是不得不說，媽媽，現在的月餅裡都有蛋黃嘛……媽媽馬上又興奮不已地接上來﹕對對對，現在市場豐富了，什麼餡兒的都有，琳琅滿目……我還是堅持說出了那句﹕媽媽，蛋黃吃不得，膽固醇太高，挑出來扔了。媽媽很勉強地噢了一聲算是回答我。我聽到媽媽沒有再象先前那樣大聲轉播了。
那一輩的人，年輕時候都經歷過飢餓。後來好轉了一些，又輪到謙讓給我們這一代孩童了。等到他們的孩子們長大成人能夠安排給他們吃的時候，已經接受到了大把大把這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訊息。
媽媽在電話裡總叮嚀我說﹕高速公路上慢慢開車，注意安全﹗我也沒有向她說明，高速公路上我若是慢慢開會被後邊的汽車撞死的，一點也不安全。
電腦上的月餅車輪一樣，在轉。媽媽不曉得它們轉得有多快。
轉得越來越快了，餅上的“呷餅品茶”四個字也看不清了。呼呼的轉起來，開始的時候眼睛很不舒服。後來就漸漸的就沒有感覺了。我知道是我的視線也一起旋轉了，而且幾乎同步。
我又按下一個“回車”鍵，呼拉拉車輪都倒轉了，車流也回轉了，我後邊的車都跑在了我的前邊。
就這樣一直跑呀跑，等到車子停下，我定睛一看，每個車輪都變成了香噴噴的蘇式鮮肉月餅。
我停住腳踏車，走過路邊去。廣場口這家點心店每逢中秋都熱乎乎的供應鮮肉月餅，油亮的酥皮上蓋了一個紅紅的印章，我不曉得那寫的什麼字，從我不認字的時候起，就每年這個時候都吃這樣的月餅。後來我認字了，應該讀過那上面的字。但是沒有記住。或許因為皮上有油，蓋上去的章一會兒就不清晰了﹔或許因為我吃餅心切，從來就不曾看清楚過。只記得方塊字被寫成了一種圓的。要是一鍋剛好買完，就不得不站個小隊等待另一鍋。這樣其實能夠吃到最新鮮的，而且，站隊的過程也是醞釀一種慾望的階段﹕眼珠一分一分的凸出往鍋裡去，口水卻無奈的流進自己的肚子裡。通常買好以後，我回過頭來就端著咬將一口，酥酥的上下兩層皮，中間就是鮮肉剛剛做熟的餡，一點醬油味、一點小蔥味、還應該有一點不大容易吃出的糖味吧。一口之後，餅就不能平著端了，應該豎起來，否則汁水就不能保証流到你的嘴裡了。
那時候，食品廠做出來的盒裝月餅是要憑票購買的，而這種現做的鮮肉月餅卻是拿錢就可以買到。很多人就偏愛這樣的月餅，象是我。
咦，有了﹗我分明看見熒光屏上出現了我最愛的蘇式鮮肉月餅。我就曉得電腦不會比人腦相差多少。我小心翼翼的開始下載，可是因為色香味都要，等到完全出來，已經有些微涼。我端到微波爐裡熱了一下，可惜少了兩分鮮香。我抓起電話，給那家軟體公司掛過去﹕喂﹗我說，你們應該設計有熱度的。
什麼﹖你說這樣是又吃回去了，是倒轉。
是啊，誰告訴你這是現在的事啦。我的“回車”鍵早把我帶回到了過去的空間，我可以在那裡享受現代人沒有的﹔我媽媽也可以在那裡彌補以前不曾好好享受過的。
〈待續〉
〔原載《國風》2001年10月第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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