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十一月 07, 2000

 

選 擇(小說)

  那是他弟,二寶是我現在這麼稱呼他。已經連續四年了,每年二寶都在春天來一趟美國。自從他在一個菲利浦投資的項目工作以後,就有機會出席在美國召開的什麼年會了。

  今年二寶沒有來。

  沒來。怎麼今年就沒來呢﹖我已習慣將他當作了我們家的常客。常客不來了,讓我一下子覺得他變成了稀客。稀客就自然是需要禮貌一些的款待的。我一陣不自在,想到了一件去年我對他做的事兒──唉,說不清楚是禮貌還是不禮貌﹔也更加無法曉得他是如何感覺的。或許,他的感覺是根本沒有什麼重要,我是說于我來說。因為我自己的感受已經夠我捉摸的。

  去年五月間,洛杉磯已經很熱,是夏天了。我們坐船去了卡特琳娜島──一個據稱是冬天比LA暖十度夏天又比LA涼十度的地方。LA已經屬于四季如春了,那麼,美麗的小島就更加是春天裡的春天了。

  其實,那樣的距離,本來安排個一日旅行也就夠了。不過先生、他弟還有我,我們當時都一致認為在外邊折騰一宿更加合適。

  島上比起LA來,真叫清涼。晚霞過後,你就是再有精神也最好是回屋待著,否則,有一種想到魯濱遜的感覺。

  還真有要作魯濱遜的人﹕二寶說,他就喜歡去野外走路。他說現在的中國大都市已經讓人覺得太擁擠。那意思即說,美國這些荒山禿嶺放著不走是可惜了。我呢,我對先生和二寶說﹕你們去吧,看見真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別忘了回來叫我一聲。暗地,我卻想,能有什麼好玩的地方,進山觀看BUFFALO那是明天的日程,我可不想今晚看見BUFFALO。

  可他兄弟二位卻既沒有叫了我一塊兒去,更沒有馬上回來。半小時以後,我開始生氣,這氣憋到兩小時以後他們回來時已經很足很足了。雖然後面的一個多小時我都在睡覺。那又怎麼樣,誰能証明我睡著的時候就沒在生氣﹖雖然連我自己都不曉得睡著以後有沒有生氣,但我絕對能夠保証醒來之後我是接著氣的。

  當然先拿先生撒氣。我說,我要喝水,這島上的水有鹽﹕對心臟不好腎臟不好還會讓血壓昇高……你,給我買礦泉水去。

  先生一會兒就回來了。怎麼會那麼快﹖腿上還殘留著剛才登山的速度﹖不行,這就解決了﹖我氣兒還沒消呢。我於是決定再將二寶捉弄一把。

  我撥響了二寶房間的電話,趁著睡了一覺沙啞的嗓音,佯裝出一個又sexy又不是我的人﹕

  Good evening, do you need massage?

  What?

  Massage, ummm, it's really greeeeeet.

  No, I don't want it.

  Why not? Try it... I am...

  No. Thank you!

  二寶噠一聲掛上了電話,臨了,還說謝謝。

  也幸好他掛了,我的先生在旁邊已經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告訴老公,你老弟還說“Thank you”呢。

  次日清晨,我們一同沿海邊散步。霧很大,空氣真叫好,大家的話也都變得很少,怕是因為都在做深呼吸吧。二寶簡直顯得若無其事。我一直犯疑惑﹕昨晚那事兒對他來說真不是回事兒﹖急了我終于挑起頭來,我說,這小島也太冷清了,CASINO其實只是個CLUB,簡直就沒有什麼夜生活,美國也有這麼保守的地方啊……

  二寶這才想起了什麼似的﹕“昨晚,有個女孩兒給我打電話呢,要來按摩﹔你們也接到電話了嗎﹖”

  “沒有啊,她怎麼會知道你的電話號呢﹖”我沉著應對,先生有些忍俊不禁了,我推了他一把,讓他後邊走去。

  “呵,做這種生意的人,渠道多呢。”看來二寶並不陌生。

  “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哪﹖”我還繼續裝腔。

  “美國人美國人,說一口地道的英語。”

  我的先生終于沒有忍住,仰天長笑,然後又抱過肚皮來……

  二寶馬上反應過來,他手一指我,是你﹗然後他掉過臉去看海,臉通紅了。

  那以後,我也開始看海,一波一波的感受﹕

  首先,我忒想找他太太把故事說了,我想讓她更加珍愛她的男人。後來又覺得這也許有些多餘,如果她相信丈夫對她的專注本來就是天經地義。

  記得當時,打完了電話,我已經一點睡意沒有。我捂著電話和老公一起狂笑,幾聲之後又突然止住。我沒想到這二寶就那麼穩得住的﹖我倒有些象是被照妖鏡照了一下的感覺。不過,不管你怎麼認為,說我惡作劇也好精神病也好,我認為,能夠窺視到那樣美好的東西,我的滿足感是不好描述的。活生生,世上真有那麼好的男人。

  可是,我又想了﹕倘若有的人不象二寶那麼乾脆,比方說,多答訕幾句,問個價目什麼的,他就是個不好的男人﹖也未必吧。

  再如果,有的人就是愛上了煙花女子,他也愛他的太太,又算什麼呢﹖不好的男人﹖也很難講。真愛就愛吧。

  這都還是自己的選擇嘛。

  最見不得是那種男人,從來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頭一暈乎就聽憑那根筋在談不上愛的人面前也膨脹。事過之後呢,又來捶胸頓足,還能嚷嚷要割了那塊臭肉。哦喲,干嗎呀,真愛就愛嘛。不愛又何必﹗唉。

  我於是就想,凡曉得自己在做什麼的人大抵都比這種臭肉了得,倒不在乎愛她七八個十幾個還是象二寶那樣只愛他太太一個。

  二寶今年沒來了。

  第一年來美的時候,他帶回去很多會議上廣告商散發的小冊子。說那是地道的英語,回去慢慢看,還可以送朋友們看。

  第二年來美的時候,他背來一臺日本買的錄影機,還帶來兩盒盧浮宮參觀時的帶子。他對我們說,有機會去歐洲看看,那裡比美國有文化很多。記得我當時有些煩他。因為我除了美國哪也沒去過(加拿大溫哥華例外)。

  第三次來美,他發現美國用很多風車發電,他說荷蘭也是,可中國怎麼就見不到﹖

  第四次來美,他說想去看看拉斯維佳斯的“高空”(TOPLESS)秀,荷蘭的賣淫景色見了很多,看看美國的“高空”秀啥樣。對了,我想起來了,這是為什麼我好奇想和他開那個葷玩笑。

  我應該對他說抱歉嗎﹖又從何說起﹖說什麼﹖這些我都統統不知道。只覺得心裡有種歉意的感受,其實這感受也不知從何而來,我並沒有傷害他呀。我終于只好想到,這大約是我太驚奇于他那晚的反應了。所以呢﹖相形見絀這詞兒用在這裡不知道好不好﹖如果還好的話,就姑且借用一下了。我是用不著對他說抱歉的,也不想對自己說抱歉。不過有一點﹕挺願意想到卡特琳娜島的。海浪一層層翻滾,就越發顯得它遠離本土了。

〔原載《國風》2000年11月第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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