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九月 02, 1999

 

尋常一段歌(小說)

(一) 那一天過節
  依韻坐在喬的車裡,靜靜的。到家也許還有半個小時吧。喬堅持要將車窗打開,他說剛才那間泰國飯店,菜裡味精很重,現在他有些頭痛了。而依韻卻有些受不了那荒地的野風,她瞇縫著眼睛,太陽穴那兒隱隱地脹痛,這種感覺令她想起在國內時坐過的卡車。不過她沒說話,只是在想,不曉得喬的頭痛有多嚴重。

  來美國幾年了,可是沒真的注意過這個什麼St﹒Patrick’s Day。直到今天,喬約她外出。

  喬早晨來了個電話,“依韻,今天你要穿一點綠顏色的,否則,朋友會開玩笑來揪你的。”都事到臨頭了,哪有時間去准備。依韻隨手抓了件高領汗衫套上。沒想到,喬進門的時候,他大笑﹕你,你怎麼將聖誕節的衣服穿上了﹖依韻很不好意思,她摸著領口的一點點Holly繡花葉片﹕不是你說要穿一點點綠嘛﹖又沒有多少時間,叫我如何准備。依韻那時才知道,聖誕節的衣服就只能聖誕節穿,哪怕等到明年的聖誕節再穿都沒有關系,可就是不興平日裡亂穿。又沒有誰專門對她說過,依韻以為就象中國過年的新衣服,幾時不能穿呀﹖要等到第二年那才叫怪呢。

  不過,入鄉隨俗嘍。依韻覺得身上就象落了一層灰。

  喬收起笑容,盡管那笑也並不是惡意的,可是,他從來不要傷了依韻。他撫摸著依韻的肩,“對不起,其實,這衣服也很好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們走吧”。依韻隨著喬走出客廳,穿過花園小徑。他看見喬穿了一雙深橄欖綠的皮鞋,很好看。喬彎下腰去,採了一株地上的草﹕依韻,你看,四個瓣的丁香葉很少,採著了是幸運的象征,I got it﹗他孩子似的笑了,象要告訴人們這一天一定燦爛。

  這是個愛爾蘭的節日,喬說,我家裡是蘇格蘭人,美國嘛,多民族的國家,年輕人又喜歡過節,For fun,今天一定有Fun,說著,他調皮地看了依韻一眼。

  今天的旅行,從嚴格意義上說,不是For fun的。省城的Y大學,有個中國代表團來座談。喬說,跟他的人類學專業有關,昨天,打了個電話去問,人家說,座談會是open的,不過要是中文水平不夠,來也是白搭。喬就找來了他交際課的同學依韻。能夠與這樣的“帥哥”作伴遠足一趟,依韻也是巴不得的。

  參加座談會的十來個中國人,沒有誰穿綠﹔美國、德國以及加拿大方面的各位,似乎也沒有誰在這種場合刻意著綠。

  依韻感覺輕松多了,“哼,小孩子﹗”她撇了一眼喬。同時,她也希望,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她的聖誕節衣服。

  幸虧依韻來了,有一段,喬完全聽不懂,依韻給他翻譯﹕在一些少數民族與漢族混居的地區,常有父母親一方是少數民族另一方是漢族的情形。過去都爭先將孩子算成漢族,現在反過來了,都搶做少數民族。為什麼呢﹖因為政府給予少數民族很多優惠政策,升學啦、生育啦等等。不過在民族鑒定方面也產生了一些新規定﹕某少數民族就由政府規定,要鑒定一個孩子是少數民族,他(她)的父母雙方必須有一方在最近的三代人裡有一個是少數民族,而且這個人還必須現在活著。喬笑著說,美國的印第安人問題裡,也有很多類似的情形。

  會議正式發言之後,有一些自由交談的時間。喬對一個題目感興趣,依韻也是。他們就去和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人交談,依韻問,有沒有多餘的考貝,中年人拿出一份,說考貝不多,你們合看吧,就遞給了喬,還說請指教。喬轉手就將那幾頁紙又遞給了依韻,他說﹕謝謝先生,我是看不懂的。

  中年人還要拉喬一起去吃飯,喬只說“哦,謝謝,我不去。”其實,喬不過是個旁聽的研究生,會議午飯沒有他的份。喬推著依韻,“走,我帶你去間泰國飯店,這一帶我熟,我在社區大學工作過,離這裡兩個街區”。

  依韻是第一次吃泰國餐。之後她總結說,所有的調料裡,椰子汁還行、花生醬太粘、最獨特的還要算那臭哄哄的魚露。

  以後,他們就在街上走了走。喬告訴依韻,隔壁那條街上,居住著相當多的同性戀者。依韻馬上停住了腳,“那我們就別過去了。”為什麼﹖喬還往前走,他說,那不過是他們的方式,有些已經很老了,五、六十年代就居住在這裡了。依韻開始總不習慣將同性戀者視為正常。後來,她跟著這位人類學研究生走了一段,覺得他的話也是有些道理的,大千世界,不同的人有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

  因為Y大學今天有球賽,所以交通十分堵塞,他們出城足足用了一個小時。上了高速公路之後好了許多,不過兩人都已精疲力盡。喬說了句“謝謝你坐在我的旁邊,我們可以走Car pool lane。”以後,他就好長時間沒有再說話了。

  然後喬搖開了車窗,他說怎麼頭痛。

  依韻還時不時地找他搭訕,怕他睡著了。快到家的時候,依韻問了個很提神的問題﹕我聽錢教授說,那天在飯店裡看見你和你的女朋友了,她也在念書嗎﹖還是工作﹖喬的回答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錢教授要告訴你這些。

  依韻沒再繼續問了。她說,謝謝你今天帶我出來,我有Fun。喬這時笑了,“謝謝你陪我來。”

  似乎大家都有了Fun,今天過節呢,而且,喬在大清早就採到一枚四葉的丁香草。


(二) 擦肩而過

  一抹彤雲掠過

  說你說我──

  依韻很喜歡這種傍晚蕩舟的感覺。

  喬的船。他高興的時候就劃兩下子,更多的時間船就隨風飄蕩。

  太陽已經下山,天邊一抹紅雲,依韻躺在雲裡,喬端坐著,望著雲。喬告訴依韻,他剛和女朋友分手了。然後他就不說話了。在等待什麼嗎﹖好像是。

  依韻翹起頭,將手膀撐在背後,她仔細地盯著喬,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他和女朋友是什麼時候分手的。

  上次,系裡的秘書老太詭詰地問依韻,“喬這幾天的身體可好﹖”依韻當時覺得蹊蹺,她不明白別人為什麼要來問她,大家都認為她應該知道喬的身體嗎﹖那是在喬和女朋友分手之後嗎﹖還有,St﹒Patric’s Day那天,自己唐突地問及了喬的女友,喬似乎有難言之隱。那也是在喬和女友分手之後嗎﹖還是正在分裂之中﹖

  稚氣的依韻,她是什麼都看不出來的。天邊的紅雲,映在喬的臉上,喬這時候覺得有些發熱,他說,“依韻,有些熱嗎﹖”依韻搖了搖頭,“不呀,有點涼意。”“我覺得好熱,你穿我的毛衣吧,”說著就去脫。

  依韻忍不住笑。喬窘了,他以為有什麼不妥,“我是怕你涼著,我,裡邊還有衣服的。”依韻笑得小船直顛,喬問,為什麼﹖依韻還是笑,她說,“不是不是,我是看你脫毛衣的樣子忍不住要笑。我們中國人脫毛衣都這樣,”依韻兩手臂在前邊交叉,然後作翻脫衣服的樣子﹔“你們美國人呢,就這樣,”她摹仿喬,將一隻手蓋過頭去,從背上一把倒抓起毛衣。

  原來你笑的是這個,喬松了口氣。他釋然地笑了,帶著一份安慰﹕“不要緊的,這些都是生活習慣上的小事。”喬麼樣的溫柔體貼,好像就要進入什麼狀況了。

  依韻收起了笑,她告訴喬,她戀愛了。喬迅速沒了笑容。

  兩人坐在一條船上,可彼此都有種擦肩而過的感覺。

  依韻伏在船頭,朝著夕陽,她說,“你看,太陽要去東方了。”喬問﹕“你的男朋友是中國人嗎﹖”依韻的嘴巴枕在手上,她說“是的”,聲音有些變調。

  沒有人划船了,船在這時已經完全沒有了走向。喬象一個木樁。

  依韻猛地回過頭來,她的動作太武,船,大搖擺了幾下。

  喬一動沒動,他預感到依韻准備說什麼或者做什麼,自己就只是等待了。一個主動了,一個就自然地被動了,上帝往往安排得好好的。

  依韻她卻開始說一些不搭界的話了。

  “聽人說,你的爸爸是醫生呀﹖”一些以前不大好問的問題,在依韻看來現在可以問了。“你是說我的生父啊。”不管生父還是養父,美國人談起來都不會太沉重,仿彿是在說“別人”。喬開始不象個木樁了。

  “醫生賺的錢很多吧﹖”喬大依韻幾歲,看她賣弄起天真來也蠻可愛,早就習慣了。喬說,醫生的收入不錯,可那工作絕不是For fun,責任很重。接著,喬講述了,前不久,還聽媽媽說父親連夜救了一個急診病人﹕年輕人無聊,將一高爾夫球塞進了肛門,可怎麼也取不出來了,到醫院急診。父親費了幾個小時,先將球切成小塊兒,再逐塊兒取出。

  依韻蹩了一下嘴﹕美國,就這些怪事多。

  喬歉意﹕你不愛聽這些,對不起﹗依韻忙說,不是不是,哎,你生父和你媽媽還來往啊﹖他不是又和別的女人結婚了嗎﹖

  對,媽媽也和別的男人結婚了。

  誰先結婚呀﹖

  爸爸。

  依韻跟查什麼似的,她說,我猜就是。

  為什麼呢﹖喬很想聽聽依韻的高論,他覺得中國人腦子裡常有一些叫做“經驗”的東西。

  依韻這次回答﹕因為男人比較容易負心呀﹗

  喬停了一會兒,然後微笑了,他看著依韻,沒有說話。

  依韻問“你父母離婚時,你有多大﹖”

  喬說“七歲”。

  很難過嗎﹖

  我嗎﹖嗯,我只記得,媽媽非常痛苦。離婚是爸爸的意願,媽媽是被動同意的,在他們離婚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裡,媽媽常在家裡哭。我少年時期,有一次,憤怒地跑去爸爸家裡,我失去理智地亂叫,質問爸爸,曉不曉得媽媽為了離婚這事痛苦不堪﹖爸爸沒有罵我,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說,孩子,你長大了,好好安慰媽媽。

  依韻知道喬很會安慰人。她問喬,後來做了什麼來安慰媽媽﹖喬說,有時放學回到家裡,看見媽媽在哭,我就擁著媽媽,給她一些安慰。

  那會兒你多大﹖十二、三歲吧。

  依韻的眼睛有些濕潤,她嚥了一下口水﹕很動人,可惜我不會畫畫。

  喬笑了,一種往事如煙的笑﹕已經過去很久了,媽媽也結了婚,我的繼父是個律師。大家都住在同一個小城里,有時採購食品無意間就會撞到。

  以後,依韻居然有機會去了這座小城,還在那裡過了一個晚上,那是奧林匹克國家公園附近的Port Angels,一座很美麗的港口城市。

  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很深藍了。喬拾起毛衣,他問“Shall we go home﹖”後來依韻說,她從此學會了使用“Shall we”。

  喬將依韻送回家裡,他問依韻,你很喜歡你的男朋友嗎﹖一句多餘的話﹗多餘的傻話﹗他知道的,可又忍不住要說。

  依韻點點頭,說了聲再見。

  擦肩而過。


(三) 同甘共苦

  秋,已漸漸地開始。無數的葉子黃了、紅了。

  喬以前說過,要帶依韻去郊外看紅葉,所以,每看到紅葉,喬就想到她。這一年的秋天哪來這麼多的紅葉﹖喬受不了。

  最初對紅葉發出感嘆,那其實是依韻。到學校的第一個秋天,依韻就對喬說,美國怎麼有這麼多的紅葉﹖中國只有這種,依韻指給喬看,喬笑了﹕哦,那叫日本楓樹。怎麼會呀﹖依韻不服﹕我們中國最多這種楓葉了。喬領她鑽進了樹叢,看,樹上的牌子就是這麼寫的。果其不然。依韻又說,還有,加拿大國旗上的那種楓葉,我們也有,少﹔其他呢,就沒見什麼紅葉了。

  喬原來不信這種說法,他說,不會吧,也許楓樹的種類不多,但是會紅的樹葉一定很多。依韻很認真地說﹕我不騙你,小狗才騙人呢﹗一下逗笑了喬,他說,不不不,我的小狗從來不騙人。喬就這麼信了依韻的話,不過他還是問了句﹕那麼,綠葉沒有紅的過程,就直接地枯了﹖依韻點頭,她肯定地說﹕直接地枯了,沒有紅的過程,絕大多數是這樣。

  喬當時很慶幸他所在的城市有個實在的秋。可如今,秋又來臨,樹葉黃的黃了,紅的紅了,他又能夠怎麼樣﹖喬變得有些不喜歡秋了﹕惱人的楓葉﹗

  系主任偏在這時候找到喬﹕喬,這學期的TA工作量,你怎麼就申請了三分之一呢﹖喬直截了當地回答﹕沒心思。系主任在過去的兩年對喬的工作很滿意,所以眼下有些失望﹕哦,情緒不好是吧,那個叫什麼韻的,跟一個中國人談戀愛了﹖那意思分明在說,人家到底還是願意躺在東方文化的懷抱裡,你又何苦要想不開呢﹖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喬最怕往這點上算了,因為這是他自身無能為力的。好在他從來還是做他的美國人,沒有要假裝做一個中國人,如果那樣,又會有東施效顰新說了,一定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依韻小姐,她是絕不喜歡這種強變的。

  曾經,她碰到過一個中國小伙子,很帥,不過認識以後就發現,他做作得不行,無論大小事地要將自己假設成一個美國人。他和依韻一起吃玉米,完了,他就輪個地舔著手指頭,還說依韻,舔舔呀,你怎麼不舔﹖來了幾年了,還跟中國人似的……依韻只回答他,我的玉米上邊沒涂黃油。

  這個故事,喬並沒有聽過。他當然認為,依韻的男朋友那麼快地贏得了她的愛,無疑在很大程度上因為他們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可是他倒也從來沒有要強裝一個中國人,比如,他很不愛米粥,他說中國餐裡最不好吃的就是粥。每當依韻吃粥的時候,他都笑著說﹕“那我就吃M&M吧。”

  依韻其實沒有介意這個。喬也清楚,文化背景不就是喝粥的背景吧。

  喬在鄰鎮的大學裡,找了一份兼職的工作,這就造成了喬距離東方文化的懷抱更遠了一點。他對依韻說,任何時候,你若需要我的幫助,我都會出現,Put me on your list。

  依韻的男朋友這個學期的實習有三個月時間在維也納,兩人只有抓住電線頻頻通話。那天下午,他打來電話說,剛搬了一個住處,連床單都沒有,還得自己買,“我又不會買,”他說。後來怎麼樣呢﹖依韻問。“就只有請同去的幫忙了。”“是女的嗎﹖”“嗯,是的。”“啊,你不會買,就請她幫忙﹔那,你還不會鋪吧,你又請她幫你鋪了﹖”“是的。”“哎呀,不要說了,我難過死了,你讓一個女人買你的床上用品,還鋪你的床﹗我受不了。”依韻歇斯底裡地掛上了電話。

  她再拿起電話的時候,按的號碼是喬的。她抽泣著說,需要喬的幫助。把喬嚇了一跳,問是怎麼回事。依韻說,蒙受了巨大的委屈,要去他那裡說說。喬還是摸不著,他問依韻能不能開車﹖要不要他過來接﹖依韻說能,她十分鐘就到。喬便說,那好,我煮了茶等你。依韻拿起一串鑰匙,釘鈴鐺,她的嘴角有了一絲笑容,好久沒有見到喬了。

  喬的房子在一個山坡上,門前有兩棵Dogwood。

  依韻見到喬的時候,顯得很高興,喬的第一句話當然就沒有問“What’s wrong”。他喜歡依韻Happy,有時候,一點點的高興事就能叫她暫時忘卻煩惱。喬覺得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哪能讓愁煩佔據全部﹖他決定,今晚他一定不主動去問,依韻若是不說就算了。他所要做的只是讓依韻高興,這樣他自己也就高興了。

  屋子裡充滿了茶香,還有溫暖。依韻孩子氣地笑了﹕這次的味道還差不多,比較上次那悠悠藥香,強多了。

  上次喬為了人類學課上教授提到的中藥,專程去了一趟溫哥華,找到一名老中醫,中醫問切一番之後,說喬的胃裡有太多的水……開了兩貼草藥。喬的藥煎到一半的時候,就打電話給依韻,“你能不能來一下,看看我煎得對不對﹖藥包上說煎一個小時,如何半小時不到就聞到胡味兒了﹖”

  依韻迅速趕到,悠悠藥香樓下串到樓上的,依韻揭開鍋,還有小半鍋水呢。她就笑了﹕喬,第一次聞中藥嗎﹖就是這種味道呀。喬困惑地關注著鍋裡,等到了一小時,喬就自言自語重復著中醫的關照﹕“五杯水熬成一杯水。”他將藥湯過濾到一隻玻璃杯裡,然後扔進幾個冰塊去。依韻一把抓住他的手,“干嘛呀,好不容易熬到這麼點,你一加冰塊,不又變多啦﹗哎,良藥苦口,你聽過沒有啊﹖”喬一頭的汗,不知是嚇的還是讓熱氣給蒸的。依韻還說,喲,你原來盜汗哪,盜汗是缺鈣的症狀,缺鈣呢,就會造成軟骨病……依韻將小時候聽來的都用上了。喬急了,他按住依韻的肩﹕軟什麼啊,我沒有那個問題﹗說著,他自己笑了。

  放了冰塊兒的中藥,早就不燙了,可喬一直沒有勇氣去喝,他盡和依韻亂扯別的題目,時不時地又瞥一眼那隻杯子。依韻看在了眼裡,她要喬把大夫的處方給她看看。哦,都是些很普通的腸胃條理藥嘛。於是,她就說﹕喬,我先嘗一口,這余下的呢,就你自己解決了。說著就咕咚了一大口﹔喬跟著喝掉了其餘的。

  依韻看著喬的喉結上下一動一動的,最後重重地將杯子杵在桌上,他咧開了嘴,象是一具Halloween的臉譜。

  那以後,喬逢人就驕傲地說自己吃過中藥了,並且還精采地介紹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依韻。

  喬,可以驕傲的資本已經很多,這下又多出來一條。

  他用中文對依韻說﹕我們是同甘共苦的朋友了。依韻聽著有些怪怪的,可又不曉得如何去糾正,就隨他去了,反正洋人的中文總是有些詞不達義的。

  ……

  這個同甘共苦的故事,很快又在兩個人的腦子裡過了一遍,然後他們就面對面地傻笑。哎喲,一副兩小無猜的樣子。

  喬拎來了茶壺。

  “今天我煮的是日本茶,玄米茶。聽說過嗎﹖”“怎麼沒有啊,就是胡米茶啦,中國哪朝代就有了。”“哦,是麼﹖怎麼現在沒有了呢﹖”

  “哎,我問你啊,”依韻打斷了喬,“今天你這茶,才真有胡味兒呢,你自己煮了起來,倒不擔心哪﹖”“因為我曉得你十分鐘後就到啊”。

  喬的機靈不失時機。

  依韻悶了,她想到來喬這裡原來是為了什麼的。她望著喬,象小孩子告狀那樣訴說了下午發生的一切。

  喬笑了。他說,原來是妒忌呀……

  就這麼一錘定音了。

  喬看到依韻的表情有些細微的變化,他沒去多想,就竟直地講起自己的經驗﹕曾經女友去南美洲旅行,可喬只要有一通電話找不到她,就會胡亂想象。喬說,“我想象著當地的時間,我想像她可能出去跳舞了,然後我又想象當地是風行那種半裸舞蹈的……我,我就覺得有一種抓心撓肺的難受……”

  依韻目不轉睛地盯著喬,連呼吸都象是和喬一個節拍的,潛臺詞是﹕對對對,就是這種感覺,沒想到我們還同病相憐哪。

  喬然後很坦然地笑了一下﹕其實都是由於妒忌,後來我知道原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將目光正視著依韻,“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而且想告訴你,這是完全正常的心理。要充份地信任他。”

  信任他﹖你原是不喜歡他的嘛。依韻不懂,這樣一個機會,為什麼喬就不take﹖至少他可以幫依韻一起罵罵男朋友嘛,或許他還可以做更多的。可是,喬的那份紳士態度,杜絕了她所有的後續思維,她甚至沒有勇氣問,自己今天來這裡究竟是想要做什麼。她只有聆聽喬的教誨。

  喬沒再多說什麼,他用能夠說明一切的眼神來給予依韻最大的安慰,還帶著那種大大方方的兄長似的微笑。

  依韻想到有一次國畫講座,老先生說,剛畫好的畫呢,太鮮明﹔待到若干年後,退退火,才會更加耐看。依韻覺得喬的眼睛比較上次夕陽蕩舟起來,沒那麼灼人了,可是更加誘惑了。

  依韻抿了一口茶,他覺得喬的情緒感染了她,她該走了。喬到底是什麼情緒,依韻也說不清楚的。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就去穿鞋。她對喬說,多麼多麼感激他今天的幫助,自己現在也差不多想明白了,不該那麼神經質云云。

  說完這些話,依韻又大口地灌了些茶,這才覺得,茶煮得有些過了,不過味道還是純正的。

  依韻說完再見,閉了一下眼睛,就決定不再看喬了,然後打開門,走出去。

  喬也站了起來,他說,Give me a hug,依韻。

  依韻慢慢地走了回來,輕輕地投入了喬的懷抱。

  喬的心很跳動,但是很穩。依韻將手撫摸在他的胸口,然後慢鏡頭地推開了他。

  出門以後,依韻沿著山坡走了一大段,今天的夜晚怎麼這麼藍。


(四) 祝福

  依韻畢業的季節是夏天。同時,她的男朋友也在弗羅裡達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們准備搬去弗州了,男朋友說,那裡真好,陽光明媚,不象這城市,雨能夠連續不斷地下九十九天。

  依韻賣了自己的車,這幾天有些不便,就想到喬說過的Put me on your list。喬,呼之即來,他問依韻有什麼急事。依韻嘻嘻一笑﹕我要買西瓜。喬笑著翻了個白眼,“哦﹗我怎麼就沒有想到會是這件事呢,我的中國小姐。”他曾經在剛剛認識依韻的時候,就問過,為什麼中國人喜歡吃那麼多西瓜。依韻比他先就發現了,美國人吃那麼少的西瓜──就那一兩小片。所以,當喬問及這個問題的時候,依韻只笑著說,大概就是習慣了,沒什麼好深究的,我還沒問你美國人為什麼吃那麼多巧克力呢。把喬說樂了。

  華盛頓州沿海的天氣,夏季宜人,熱到七十度就希罕了。今天七十度,所以,依韻急著要買西瓜,而喬呢,則穿著一件自己撕了袖子的背心,露出了臂膀、肩頭一股股的肌肉。依韻搗蛋,她說,哇﹗好性感哦。那晚上以後,依韻就覺得喬是個安全的兄長。再安全,你也不要去撩人家嘛。這喬呢,也還真受得了她的,雖然嘴上說著﹕哎喲,不要這樣誇我,我受不了的﹔但那表情,你一看就知道不過是玩笑地自我欣賞一下。依韻好眼力,喬對她是安全的。

  一路上,依韻問喬,你最近還好吧﹖她這一段時間和男朋友一起完全掉進了愛河,已經好久沒有跟喬聯絡了。喬說,他剛去了一趟溫哥華。又去買中藥啦﹖不是,喬說,去見了一位過去的女朋友。“你和Linda和好了﹖”“不是她,是另外一個,大學時候的女友,當初我很愛她,是她離開了我──到法國一去就是四年。這次她有事到加拿大,就約我過去見見。”“你們做了什麼呀﹖”依韻撒驕到了放肆的地步,連這都要問。喬對她笑笑,“我們喝酒,還說話。”依韻還多體會他似的﹕好難吧﹖這種狀況,見到了你熱戀過的人。誰知喬說,我在這種時候還好,我曉得她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依韻看了一眼喬,他的表情很認真,手裡方向盤也相當地穩。

  哦,喬將話岔開了﹕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呢,我要去中國做訪問研究了,是W城,你的城市,對嗎﹖嗯,嗯,依韻點頭,那,我們都會離開這座城市啦﹖是的,不過,我會回來,因為這附近有我的Hometown。依韻不大象在聽的樣子,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喬問,要給你的媽媽帶什麼東西嗎﹖盡管告訴我,只要不是西瓜就行。他想輕松一下依韻,提到都要離開這座小城了,姑娘有些傷感。這一招果然靈驗,依韻看著腳底下的西瓜笑了,“誰要你帶西瓜呢,討厭﹗我媽媽的項鏈搭扣壞了,我在Wal-Mart看到有賣,就給她買了,你先幫我帶回去吧,我可能要明年才回去,還要看有沒有假期。

  七月,依韻的男朋友回到華盛頓州來接她,兩人租了一輛車,到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玩了一圈。以後工作了,假期就難得了,一個國家公園就在旁邊,不捨得不看。

  回家後,依韻的房東媽媽說,喬來了好幾次電話,問什麼時候離開。依韻就曉得喬是個極其負責的人。她打了個電話過去,“其實,就是兩個項鏈搭扣,還有一封簡信。你忙,就別過來了,我丟在Mary這裡好了,你隨時都可以來拿。”晚上,喬又打來了電話,問明天幾點離開,依韻心裡好笑﹕美國人就是那麼死板,他大概要核一下他的時間表,來得及就過來。

  依韻走的那天,下起了大雨。在出門前的半小時,喬來了,他問依韻還有什麼要幫忙的。依韻只有最後一件事了,交代Mary把不要的衣物送去救世軍。之後,她就將給媽媽的東西託付給了喬。男朋友在幫著她把行李拿上車,他摧依韻早些上車,說雨天不大好開,機場還車還要耽誤會兒。

  喬幫著抬了最重的一隻箱子,然後他轉向依韻﹕奧林匹克公園玩得好嗎﹖依韻笑答,很美,我們從西雅圖出發玩了兩天,中間在一個叫做Port Angels的城市歇了一夜,很有情趣。你這樣認為嗎﹖喬有點興奮,那是我的HomeTown。啊﹗依韻忽然想起了什麼,是嗎,原來就是那個有故事的小城。

  喬掏出一塊麻將大小的水晶,“這是從奧林匹克山上來的,但願在你需要的時候它能給你Power。”依韻小心地接過水晶,有些激動,她笑著說謝謝。本來是不想笑的,但怕不笑就會哭,所以硬是笑了。喬又拿出兩只黑色的泥制小象,一大一小,十分可愛,喬將兩只小象面對著站在桌上,他說,不知道中國人覺得大象有怎樣的象征意義,美國人認為,大象有最好的記憶力。依韻的心一下懸了起來,她真心希望生命裡多有幾次這樣的機會,讓收到的禮物比自己企盼的還要好一點點。依韻深情地說著謝謝,然後伸手去拿那對小象﹔喬這時說,慢,小的你帶走,大的我留著。

  桌上沒有了兩只大象,只有喬的攢緊的手,還有依韻的。依韻走進了雨裡,頭也沒有回。他們彼此沒有說再見也沒有擁抱,那似乎都多餘了。到弗羅裡達之後的一天,依韻接到媽媽的電話,說項鏈搭扣合適,然後她說,那個喬,好像……

  好像什麼呀﹖“他說,‘依韻搬去了那麼遠的地方,我是不希望她走的,但是沒有辦法,這是生活’。”

  依韻忙說﹕哦,媽媽,別,沒什麼的,哎呀,美國人的中文總是詞不達義的。

  哦──,媽媽說,原來是這樣。

  依韻知道,媽媽一要對誰好呢,就要請到家中去作客,大盤小碗地款待,那湯團裡一定有豬油,那菜裡也一定有味精﹔還不要說那油爆蝦是帶殼的,紅燒魚是連頭的。

  也不是,其實也不是為了這些。依韻只是想讓什麼事都簡單一些。生活就象是一條河,讓它靜靜地流淌,就能成為一段歌。

〔完〕

〔原載《國風》1999年9月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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