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十二月 07, 1998
轉 型(小說)
雪晴從法院回來，在廚房抓了杯水喝了就給承剛打電話。
雪晴撥弄著皮包上的金屬絆，她的呼吸在急促中略微透出一絲興奮﹕手續其實很簡單，法官形式地過目了一下我們的所有文本，說是看不出任何東西讓他說不同意。就簽了字算是同意了。書記員在旁邊哩啪啦地記錄了一通。最後法官說祝我將來好運就離開了。總共十分鐘不到。沒想到那麼簡單，昨晚一宿都在亂猜。
承剛說，不太麻煩就好。雪晴講，麻煩倒是還好，就是有些不習慣。承剛想聽，什麼呢，他問。雪晴笑了﹕從小，我們看的電影裡、畫報上，法庭不都飄五星紅旗嗎，可今天法庭上飄美國星條旗。承剛也笑了﹕美國嘛，當然是飄星條旗了。還有什麼不習慣的呢﹖承剛好奇地問。有，雪晴說，在我前面也有一對老年美國夫婦去離婚，雙方都到場的，兩人手牽手地出庭，完了又是擁抱又是接吻，眼裡還都深情款款的。呵呵……雪晴想著還在好笑。承剛也笑了﹕美國人看來跟我們中國人是不一樣，不過也沒什麼不好。雪晴收住笑﹕明天我就把離婚証書給你寄一份過去。不用著急，承剛說，讓你忙了許多，謝謝給我打電話。雪晴回答﹕嗯，沒什麼。銀行的稅單來了我會寄你一張拷貝的，我們各付二分之一。
知識分子式的冷戰持續了多年，這一刻的談話卻在和平友好的氣氛中進行。
雪晴原以為今天會是痛苦不堪的一天，可是沒有。在法庭上、以及剛才跟承剛通電話，兩次都沒有達到高潮。她反倒覺得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
走進書房，打開寫了三章的博士論文，眼前一片昏花，她“啪”的一聲關上了電腦。書香不是花，我就不能換個活法﹖
去哪裡﹖郵局嗎﹖去給承剛寄離婚証書﹖不，不著急。我怎麼那麼沒出息，就不興先想想自己﹖對，去ＭＡＬＬ﹗也許我缺什麼，可以在那裡找到。雪晴操起車鑰匙就起身了。
從雪晴的住處去ＭＡＬＬ，有一段距離。恰好可以用這段時間調整一下自己。調整什麼﹖雪晴好笑，該考慮什麼自己都不清楚，不就是去ＭＡＬＬ嘛。驀地，她在後視鏡裡看了一眼自己，不認識了嗎﹖天天照鏡子，可是好像很久沒有看過自己了。她有了個念頭﹕應該先去發廊。對，頭緒很亂，去梳理一下。
小姐請進，燙發還是染發﹖嗯……雪晴本來祇想修剪一下的，但她卻說﹕燙──發。來伺候她的先生指著一個模具問，要不要這種式樣的，這叫撒切爾夫人頭。雪晴一聽，撒切爾﹖我不要﹗那，小姐要選什麼式樣，隨便挑。說著遞過來厚厚的幾本紅男綠女。雪晴也沒看，就指著牆上的一位風情女郎，我就要那樣的。
雪晴的頭發燙成了碎碎的小卷兒，有些非洲女性的味道。你別說，還真不難看。雪晴長了一對很活的眼睛，這她自己也是知道的。以前的承剛就說過﹕你每次和我爭論問題的時候，如果我不聽你在說什麼，你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可是今天以前，雪晴一直以為自己只適合“文雅”的發型，剛才選了這個亂卷卷，起初是存心跟自己搗蛋呢，沒想到歪打正著，燙出來之後，發廊的人說“靚”，她自己也覺得不同凡響﹕襯著一頭活躍的卷發，她的眼睛也隨之閃亮起來。雪晴驚訝了，沒想到自己不盡是文雅的一面﹗難怪承剛說她在爭論問題的時候，眼睛其實很漂亮──那一刻的她，大約是並不文雅的。
一不作二不休，趁著新鮮卷發的喜悅，雪晴又來到了ＭＡＬＬ裡的化妝品櫃檯。雪晴已經有了一支資生堂口紅，她是講究質量的，不過在色質上，她一向認為還是東京配方比較柔和、淡薄，適合自己。今天在ＤＩＯＲ櫃檯，有位熱情的小姐招呼，問要不要幫忙。雪晴駐足了，小姐挑出一支葡萄酒色的，“和你的發型和氣質很班配的。”我的發型﹖我的氣質﹖雪晴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你怎麼知道我的氣質是怎樣的﹖不過，我又知道我的氣質是怎樣的嗎﹖她沒多猶豫，居然試了試，果然不出小姐所料，這一向被雪晴認為過分強調的巴黎ＣＤ口紅，今天到了臉上效果不──錯﹗買了。雪晴今天什麼都痛快。
回家的路上，順便去系裡開信箱。系主任見了雪晴，禁不住開口就說﹕蔡教授今天真漂亮﹗一旁的秘書玩笑地說﹕我好嫉妒﹗還有人問﹕蔡女士今天什麼喜事，那麼漂亮﹖過生日嗎﹖雪晴愣了兩秒鐘﹕喜事﹖沒有人安慰上午離婚的傷心之事，卻在問有何喜事。她終于明白過來，離開了發廊和化妝品櫃檯，她已經忘卻了那個不熟悉的外表，只顧揣著心裡那塊兒疙瘩。哼，好在有別人提醒呢。雪晴又轉念這麼想。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別人誇贊的，雖然雪晴一直宣稱，自己是不注重外表的，也盡管這外表上的一切還都是臨時剛裝備上的……仍然是很好的﹗雪晴聽到別人的誇贊，感覺確實很好。
一整天在外，什麼都沒做。不，怎麼能說什麼都沒做呢，做了很多，不僅自己知道，還從別人那裡也得到了証實。雪晴實實在在體會到從外界反饋回來的信息是多麼重要。她還沉浸在下午的愉悅之中。一遍遍地照鏡子，一陣陣地心跳。有朋友告訴她，別總為過去的事情所纏繞，把那包離婚的材料貼上個封條。雪晴照做了，她不管生效不生效。
晚飯後，雪晴坐到了書桌前，她琢磨著，一個人的時候還是該做點兒正事了。可是不知怎的，一堆的書，今晚就哪一本也不想翻。“書到用時方恨少”、“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關于書的說法記住了很多，單單沒有記住“書香不是花”。雪晴好笑，不怪他，我自己也願意換個活法。她又跑去照了照鏡子﹕還好不太晚，能夠抓住青春的尾巴。
正在此時，電話鈴響起。好友小袁記得今天是雪晴上法庭的日子，她來電話問候﹕你還好嗎﹖雪晴非常感激，直說還好還好。她此時的言語和聲音都表現出她確實還好。於是這位急性子的朋友就問﹕哎，上次我跟你提的小馬的事，現在可以考慮了嗎﹖那會兒你說交了申請還要等待九十天，這回算正式離了吧﹖是啊，呵呵……謝謝你關心。急性子的朋友又說，那你看約個什麼時間見見面吧。雪晴笑著回答，就你安排吧。掛了電話，雪晴再一次為自己吃驚﹕從來孤傲的她，竟然沒有說聲拒絕，甚至連假裝一下矜持都懶得作了。真正鬼使神差，我怎麼會轉得如此之快﹖
臨上床前，雪晴摸著頭想了想﹕好一個今天﹗上午是我，下午是我，晚上也還是我。就不知道夢裡又會是怎樣的一個“我”﹖不過她還是上了床，勇敢地閉上了眼睛。
〔完〕
〔原載《國風》1998年12月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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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索引：雪晴撥弄著皮包上的金屬絆，她的呼吸在急促中略微透出一絲興奮﹕手續其實很簡單，法官形式地過目了一下我們的所有文本，說是看不出任何東西讓他說不同意。就簽了字算是同意了。書記員在旁邊哩啪啦地記錄了一通。最後法官說祝我將來好運就離開了。總共十分鐘不到。沒想到那麼簡單，昨晚一宿都在亂猜。
承剛說，不太麻煩就好。雪晴講，麻煩倒是還好，就是有些不習慣。承剛想聽，什麼呢，他問。雪晴笑了﹕從小，我們看的電影裡、畫報上，法庭不都飄五星紅旗嗎，可今天法庭上飄美國星條旗。承剛也笑了﹕美國嘛，當然是飄星條旗了。還有什麼不習慣的呢﹖承剛好奇地問。有，雪晴說，在我前面也有一對老年美國夫婦去離婚，雙方都到場的，兩人手牽手地出庭，完了又是擁抱又是接吻，眼裡還都深情款款的。呵呵……雪晴想著還在好笑。承剛也笑了﹕美國人看來跟我們中國人是不一樣，不過也沒什麼不好。雪晴收住笑﹕明天我就把離婚証書給你寄一份過去。不用著急，承剛說，讓你忙了許多，謝謝給我打電話。雪晴回答﹕嗯，沒什麼。銀行的稅單來了我會寄你一張拷貝的，我們各付二分之一。
知識分子式的冷戰持續了多年，這一刻的談話卻在和平友好的氣氛中進行。
雪晴原以為今天會是痛苦不堪的一天，可是沒有。在法庭上、以及剛才跟承剛通電話，兩次都沒有達到高潮。她反倒覺得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
走進書房，打開寫了三章的博士論文，眼前一片昏花，她“啪”的一聲關上了電腦。書香不是花，我就不能換個活法﹖
去哪裡﹖郵局嗎﹖去給承剛寄離婚証書﹖不，不著急。我怎麼那麼沒出息，就不興先想想自己﹖對，去ＭＡＬＬ﹗也許我缺什麼，可以在那裡找到。雪晴操起車鑰匙就起身了。
從雪晴的住處去ＭＡＬＬ，有一段距離。恰好可以用這段時間調整一下自己。調整什麼﹖雪晴好笑，該考慮什麼自己都不清楚，不就是去ＭＡＬＬ嘛。驀地，她在後視鏡裡看了一眼自己，不認識了嗎﹖天天照鏡子，可是好像很久沒有看過自己了。她有了個念頭﹕應該先去發廊。對，頭緒很亂，去梳理一下。
小姐請進，燙發還是染發﹖嗯……雪晴本來祇想修剪一下的，但她卻說﹕燙──發。來伺候她的先生指著一個模具問，要不要這種式樣的，這叫撒切爾夫人頭。雪晴一聽，撒切爾﹖我不要﹗那，小姐要選什麼式樣，隨便挑。說著遞過來厚厚的幾本紅男綠女。雪晴也沒看，就指著牆上的一位風情女郎，我就要那樣的。
雪晴的頭發燙成了碎碎的小卷兒，有些非洲女性的味道。你別說，還真不難看。雪晴長了一對很活的眼睛，這她自己也是知道的。以前的承剛就說過﹕你每次和我爭論問題的時候，如果我不聽你在說什麼，你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可是今天以前，雪晴一直以為自己只適合“文雅”的發型，剛才選了這個亂卷卷，起初是存心跟自己搗蛋呢，沒想到歪打正著，燙出來之後，發廊的人說“靚”，她自己也覺得不同凡響﹕襯著一頭活躍的卷發，她的眼睛也隨之閃亮起來。雪晴驚訝了，沒想到自己不盡是文雅的一面﹗難怪承剛說她在爭論問題的時候，眼睛其實很漂亮──那一刻的她，大約是並不文雅的。
一不作二不休，趁著新鮮卷發的喜悅，雪晴又來到了ＭＡＬＬ裡的化妝品櫃檯。雪晴已經有了一支資生堂口紅，她是講究質量的，不過在色質上，她一向認為還是東京配方比較柔和、淡薄，適合自己。今天在ＤＩＯＲ櫃檯，有位熱情的小姐招呼，問要不要幫忙。雪晴駐足了，小姐挑出一支葡萄酒色的，“和你的發型和氣質很班配的。”我的發型﹖我的氣質﹖雪晴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你怎麼知道我的氣質是怎樣的﹖不過，我又知道我的氣質是怎樣的嗎﹖她沒多猶豫，居然試了試，果然不出小姐所料，這一向被雪晴認為過分強調的巴黎ＣＤ口紅，今天到了臉上效果不──錯﹗買了。雪晴今天什麼都痛快。
回家的路上，順便去系裡開信箱。系主任見了雪晴，禁不住開口就說﹕蔡教授今天真漂亮﹗一旁的秘書玩笑地說﹕我好嫉妒﹗還有人問﹕蔡女士今天什麼喜事，那麼漂亮﹖過生日嗎﹖雪晴愣了兩秒鐘﹕喜事﹖沒有人安慰上午離婚的傷心之事，卻在問有何喜事。她終于明白過來，離開了發廊和化妝品櫃檯，她已經忘卻了那個不熟悉的外表，只顧揣著心裡那塊兒疙瘩。哼，好在有別人提醒呢。雪晴又轉念這麼想。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別人誇贊的，雖然雪晴一直宣稱，自己是不注重外表的，也盡管這外表上的一切還都是臨時剛裝備上的……仍然是很好的﹗雪晴聽到別人的誇贊，感覺確實很好。
一整天在外，什麼都沒做。不，怎麼能說什麼都沒做呢，做了很多，不僅自己知道，還從別人那裡也得到了証實。雪晴實實在在體會到從外界反饋回來的信息是多麼重要。她還沉浸在下午的愉悅之中。一遍遍地照鏡子，一陣陣地心跳。有朋友告訴她，別總為過去的事情所纏繞，把那包離婚的材料貼上個封條。雪晴照做了，她不管生效不生效。
晚飯後，雪晴坐到了書桌前，她琢磨著，一個人的時候還是該做點兒正事了。可是不知怎的，一堆的書，今晚就哪一本也不想翻。“書到用時方恨少”、“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關于書的說法記住了很多，單單沒有記住“書香不是花”。雪晴好笑，不怪他，我自己也願意換個活法。她又跑去照了照鏡子﹕還好不太晚，能夠抓住青春的尾巴。
正在此時，電話鈴響起。好友小袁記得今天是雪晴上法庭的日子，她來電話問候﹕你還好嗎﹖雪晴非常感激，直說還好還好。她此時的言語和聲音都表現出她確實還好。於是這位急性子的朋友就問﹕哎，上次我跟你提的小馬的事，現在可以考慮了嗎﹖那會兒你說交了申請還要等待九十天，這回算正式離了吧﹖是啊，呵呵……謝謝你關心。急性子的朋友又說，那你看約個什麼時間見見面吧。雪晴笑著回答，就你安排吧。掛了電話，雪晴再一次為自己吃驚﹕從來孤傲的她，竟然沒有說聲拒絕，甚至連假裝一下矜持都懶得作了。真正鬼使神差，我怎麼會轉得如此之快﹖
臨上床前，雪晴摸著頭想了想﹕好一個今天﹗上午是我，下午是我，晚上也還是我。就不知道夢裡又會是怎樣的一個“我”﹖不過她還是上了床，勇敢地閉上了眼睛。
〔完〕
〔原載《國風》1998年12月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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