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十月 12, 1998
風 雨 無 阻(小說)
秋雨綿綿，這在美國西北部的沿海是常事。
就在這樣的一天，我和我的教授按照日程計划，不得不駕車前往俄勒崗州
的波特蘭。
華盛頓州的人都習慣了雨中駕車，綿綿細雨并沒妨礙我們。
蘇教授是位美國漢學家。她是在美國拿的中國古典文學博士，專攻蘇東坡
，據她自己說，還吃過東坡肉。
車里，我們一路談笑風聲，沒覺得時間長。
不想，車一進俄勒崗州，天就變了臉：狂風亂作，大雨滂沱。才在說，綿
綿細雨不妨礙我們，可下到如此之大，情形可就不一樣了。加上天亦漸黑，所
以，盡管雨刷開到最大，也五米以外看不清任何東西。
糟糕的是，教授和我，我們都同時發現要去洗手間了。
起初，我們試圖找到休息落腳點，誰都知道那兒是有洗手間的。可我們很
快就發現，那是不現實的，我們根本看不清任何路標。
別急。教授說，發現什么快餐店也是可以的。
接著，教授還開玩笑地說，我的老父親有一次跟我一起出去，在高速公路
上，他突然提出他要去洗手間了。我說，行，我留心，有，我就下。結果我的
爸爸每一、兩分鐘就發一次火：你聽沒有聽見啊？我說我要去洗手間！你給我
停車！
說著，蘇教授還笑著評論：你說老人吧，有時就跟小孩子一樣。
我也笑了：是是是，老人跟孩子一樣。但很快，我就意識到，自己眼下的
情形并不比老人、孩子強多少。我收住了笑。
教授也收住了笑。
車里很靜。我倆都不再有精力去說別的、想別的。精力全都灌注到我們的
當務之急上。
越留心吧，就越覺得急迫難捱。
“Ｗｅｎｄｙ”，蘇教授喊我，你的眼睛那么好，就沒發現什么快餐店的
燈火嗎？麥當勞啊漢堡王啊，啊？
沒有唉。
“這里！快下！”我說著就發現了一個。
教授打了個右燈就下來了。我說我看到了一個加油站的牌子，是貝殼兒加
油站。
我們的車沖著亮牌兒直開過去。我們慶幸終于找到了亮點，很快就可以解
脫了。
近了我們才看清：招牌只是招牌，加油站其實還在路的那邊，得過兩個十
字路口！
怎么會是這樣呢？
人的希望點如果已經定位好了，你再要去挪動，很不舒服的。我萌發了個
不文明的念頭：撒泡野尿算了。
我沒敢貿然說出我的建議，不知道教授會怎么想，也不知人家美國人興不
興這么做。美國文化的這一塊兒，還真不了解。
蘇教授停下了車，我們的車停在了一片荒蕪的茅草地里。
教授先下了車。她說“Ｗｅｎｄｙ，你試一試，發現一叢灌木。”
發現一叢灌木？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跟我那念頭一樣？能嗎？要是真能就好了。
發現一叢灌木？還能有什么意思呢？語言學教授經常讓我們分析句子的表
層含義和深層含義。
發現一叢灌木？表層含義是什么？深層含義又是什么？想來想去，根據語
境，也就只能是那意思了。
我遲遲疑疑，猶猶豫豫。我找到了我的一叢灌木。
教授也找到了她的一叢灌木，在我隔壁的隔壁。
難道真的就這么解決嗎？無論如何，還是該弄清楚，教授的話是不是那意
思。我怕出洋相。
可我怎么才能弄清楚呢？眼見為實。但我能看嗎？
不看，我又怎么能准確地弄清楚呢？
雨地里，寒風中，我已經不能夠再忍受下去了。
為了營救我自己，我還是用余光朝教授所在的灌木叢方向大致地注意了一
下。
我終于放心地蹲了下去。
大雨滂沱。一陣解脫。真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我只覺
得上下都是水，分不清哪是雨來哪是尿，連眼淚都跟著流了出來：我慶幸自己
總算渡過了難關，這種水火無情的事！
可誰又料到，就在此時，寒風中傳來尖叫，教授一聲“Ｗｅｎｄｙ──”
划破了夜空。“來─幫─忙─”她的聲音恐懼而震顫。我一下警覺起來：啊！
莫非有歹徒打劫？或者是教授的灌木叢下邊有陷阱？
我一把拎起褲子沖了過去。教授安全地站在那兒。她痛苦地告訴我，現在
她不能動了。什么情況那么嚴重？不是中風吧？
還好教授及時作了解釋：我的隱型眼鏡掉了。啊，是這樣。怎么會呢，我
自言自語。是呀，教授說：就是我剛才方便的時候，水一下就把它沖走了。嗯
？什么水會沖到那兒？教授說：眼淚，我的眼淚，你看糟糕不糟糕！
啊，卻原來是蘇小妹的眼淚！
我說別急，我視力特好，幫你找。心想：有剛才那泡尿墊底，什么樣的困
難咱還不能對付？說時遲那時快，正巧一輛貨車從路邊駛過，高光燈把我們照
了個風吹草低見牛羊。我眼明手快地在教授的外套衣袖上粘起了那個小玩意兒。
眼鏡找到了。教授一身輕松，話又多了：你說Ｗｅｎｄｙ，剛才我們沒有
選擇，也就只有走這條路了。有時候給你選擇吧，你又很難做出決定。九五年
我在中國，朋友陪我一起去公園玩，要上洗手間了，朋友把我帶到了一個Ｙ字
路口，告訴我，左前方那個乾淨、有香氣、收錢﹔右前方那個不干勁、沒香氣
、不收錢。啊呀，Ｗｅｎｄｙ，我一時間覺得真難做出決定。
是不容易。我同意。人有時候選擇太多了也難哪。
Ｓｏ，教授笑了，看來眼下我們也沒有第二個選擇：我們還得趕路，明天
一早，還有我的發言。
我說沒問題，來得及。似乎剛才那泡來不及的尿解決之後，什么都來得及
了。
我們抖了抖精神，一種輕裝上陣的感覺。
我們又開發了，風雨無阻。
〔完〕
〔原載《國風》1998年10月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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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索引：就在這樣的一天，我和我的教授按照日程計划，不得不駕車前往俄勒崗州
的波特蘭。
華盛頓州的人都習慣了雨中駕車，綿綿細雨并沒妨礙我們。
蘇教授是位美國漢學家。她是在美國拿的中國古典文學博士，專攻蘇東坡
，據她自己說，還吃過東坡肉。
車里，我們一路談笑風聲，沒覺得時間長。
不想，車一進俄勒崗州，天就變了臉：狂風亂作，大雨滂沱。才在說，綿
綿細雨不妨礙我們，可下到如此之大，情形可就不一樣了。加上天亦漸黑，所
以，盡管雨刷開到最大，也五米以外看不清任何東西。
糟糕的是，教授和我，我們都同時發現要去洗手間了。
起初，我們試圖找到休息落腳點，誰都知道那兒是有洗手間的。可我們很
快就發現，那是不現實的，我們根本看不清任何路標。
別急。教授說，發現什么快餐店也是可以的。
接著，教授還開玩笑地說，我的老父親有一次跟我一起出去，在高速公路
上，他突然提出他要去洗手間了。我說，行，我留心，有，我就下。結果我的
爸爸每一、兩分鐘就發一次火：你聽沒有聽見啊？我說我要去洗手間！你給我
停車！
說著，蘇教授還笑著評論：你說老人吧，有時就跟小孩子一樣。
我也笑了：是是是，老人跟孩子一樣。但很快，我就意識到，自己眼下的
情形并不比老人、孩子強多少。我收住了笑。
教授也收住了笑。
車里很靜。我倆都不再有精力去說別的、想別的。精力全都灌注到我們的
當務之急上。
越留心吧，就越覺得急迫難捱。
“Ｗｅｎｄｙ”，蘇教授喊我，你的眼睛那么好，就沒發現什么快餐店的
燈火嗎？麥當勞啊漢堡王啊，啊？
沒有唉。
“這里！快下！”我說著就發現了一個。
教授打了個右燈就下來了。我說我看到了一個加油站的牌子，是貝殼兒加
油站。
我們的車沖著亮牌兒直開過去。我們慶幸終于找到了亮點，很快就可以解
脫了。
近了我們才看清：招牌只是招牌，加油站其實還在路的那邊，得過兩個十
字路口！
怎么會是這樣呢？
人的希望點如果已經定位好了，你再要去挪動，很不舒服的。我萌發了個
不文明的念頭：撒泡野尿算了。
我沒敢貿然說出我的建議，不知道教授會怎么想，也不知人家美國人興不
興這么做。美國文化的這一塊兒，還真不了解。
蘇教授停下了車，我們的車停在了一片荒蕪的茅草地里。
教授先下了車。她說“Ｗｅｎｄｙ，你試一試，發現一叢灌木。”
發現一叢灌木？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跟我那念頭一樣？能嗎？要是真能就好了。
發現一叢灌木？還能有什么意思呢？語言學教授經常讓我們分析句子的表
層含義和深層含義。
發現一叢灌木？表層含義是什么？深層含義又是什么？想來想去，根據語
境，也就只能是那意思了。
我遲遲疑疑，猶猶豫豫。我找到了我的一叢灌木。
教授也找到了她的一叢灌木，在我隔壁的隔壁。
難道真的就這么解決嗎？無論如何，還是該弄清楚，教授的話是不是那意
思。我怕出洋相。
可我怎么才能弄清楚呢？眼見為實。但我能看嗎？
不看，我又怎么能准確地弄清楚呢？
雨地里，寒風中，我已經不能夠再忍受下去了。
為了營救我自己，我還是用余光朝教授所在的灌木叢方向大致地注意了一
下。
我終于放心地蹲了下去。
大雨滂沱。一陣解脫。真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我只覺
得上下都是水，分不清哪是雨來哪是尿，連眼淚都跟著流了出來：我慶幸自己
總算渡過了難關，這種水火無情的事！
可誰又料到，就在此時，寒風中傳來尖叫，教授一聲“Ｗｅｎｄｙ──”
划破了夜空。“來─幫─忙─”她的聲音恐懼而震顫。我一下警覺起來：啊！
莫非有歹徒打劫？或者是教授的灌木叢下邊有陷阱？
我一把拎起褲子沖了過去。教授安全地站在那兒。她痛苦地告訴我，現在
她不能動了。什么情況那么嚴重？不是中風吧？
還好教授及時作了解釋：我的隱型眼鏡掉了。啊，是這樣。怎么會呢，我
自言自語。是呀，教授說：就是我剛才方便的時候，水一下就把它沖走了。嗯
？什么水會沖到那兒？教授說：眼淚，我的眼淚，你看糟糕不糟糕！
啊，卻原來是蘇小妹的眼淚！
我說別急，我視力特好，幫你找。心想：有剛才那泡尿墊底，什么樣的困
難咱還不能對付？說時遲那時快，正巧一輛貨車從路邊駛過，高光燈把我們照
了個風吹草低見牛羊。我眼明手快地在教授的外套衣袖上粘起了那個小玩意兒。
眼鏡找到了。教授一身輕松，話又多了：你說Ｗｅｎｄｙ，剛才我們沒有
選擇，也就只有走這條路了。有時候給你選擇吧，你又很難做出決定。九五年
我在中國，朋友陪我一起去公園玩，要上洗手間了，朋友把我帶到了一個Ｙ字
路口，告訴我，左前方那個乾淨、有香氣、收錢﹔右前方那個不干勁、沒香氣
、不收錢。啊呀，Ｗｅｎｄｙ，我一時間覺得真難做出決定。
是不容易。我同意。人有時候選擇太多了也難哪。
Ｓｏ，教授笑了，看來眼下我們也沒有第二個選擇：我們還得趕路，明天
一早，還有我的發言。
我說沒問題，來得及。似乎剛才那泡來不及的尿解決之後，什么都來得及
了。
我們抖了抖精神，一種輕裝上陣的感覺。
我們又開發了，風雨無阻。
〔完〕
〔原載《國風》1998年10月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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