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薔詩文 Yeqiang's Literature

　 我 的 室 友 小 楊 在 國 內 是 中 文 系 畢 業 的 。 來 美 國 后 ， 中 文 就 成 了 外 文 ， 所 以 ， 小 楊 在 外 文 系 作 助 教 。 我 有 很 多 他 的 故 事 。

　 　 天 色 已 晚 。 我 在 實 驗 室 工 作 了 一 下 午 ， 學 校 剛 開 學 ， 都 是 新 生 ， 挺 累 的 。 想 想 還 是 人 家 小 楊 好 ， 作 個 中 文 助 教 ， 不 過 就 是 使 用 自 己 的 母 語 吧 ， 一 定 輕 松 得 游 刃 有 余 。 就 拿 今 兒 下 午 來 說 吧 ， 小 楊 告 訴 我 ， 他 需 要 做 的 是 為 學 中 文 的 新 生 取 名 字 ， “ 就 象 我 們 很 多 人 現 在 都 有 一 個 英 文 名 字 一 樣 ， ” 他 說 。 “ 我 懂 我 懂 ， ” 我 說 ， 心 想 這 還 不 簡 單 。

　 　 說 曹 操 ， 曹 操 到 。 小 楊 進 門 了 。 “ 怎 么 樣 ， 今 兒 下 午 ？ ” 我 問 。 “ 累 ！ ” 他 說 。 “ 嗨 ， 不 就 是 取 几 個 中 文 名 字 嘛 ， 至 于 嗎 ？ ”

　 　 他 沒 正 面 回 答 我 ， 只 說 了 聲 “ 想 聽 聽 嗎 ？ ”

　 　 “ 當 然 當 然 。 ” 看 起 來 ， 他 還 真 象 有 啥 委 屈 似 的 。

　 　 “ 你 說 得 不 錯 ， 今 兒 下 午 ， 我 的 工 作 就 是 給 Ｃ ｈ ｉ ｎ ｅ ｓ ｅ 　 １ ０ １ 的 學 生 取 名 字 。 ” 他 就 這 樣 開 了 頭 ， “ 第 一 個 進 來 的 是 個 年 輕 漂 亮 的 姑 娘 ”

　 　 “ 運 氣 不 錯 嗨 ， 哥 們 兒 。 ”

　 　 “ 是 。 這 姑 娘 進 我 的 辦 公 室 后 ， 說 了 聲 ‘ 咳 ’ ， 就 笑 嘻 嘻 地 自 己 坐 下 了 。 我 向 她 解 釋 ， 時 間 有 限 ， 我 們 今 天 就 談 取 中 文 名 字 的 事 。 姑 娘 點 了 點 頭 ， 說 ‘ Ｏ Ｋ ’ ， 然 后 劈 頭 就 問 我 ‘ 你 媽 叫 什 么 名 字 ？ 你 奶 奶 叫 什 么 名 字 ？ ’ ”

　 　 “ 好 家 伙 ， 這 都 干 嘛 呀 ， 打 聽 你 們 家 几 代 人 的 名 字 ？ ”

　 　 “ 我 也 很 納 悶 ， 不 僅 納 悶 ， 而 且 有 點 兒 生 氣 。 不 過 ， 我 沒 發 火 ， 只 淡 淡 地 問 了 聲 ‘ Ｗ ｈ ｙ ’ 。 姑 娘 見 我 不 快 ， 忙 解 釋 說 ‘ 我 想 要 一 個 中 文 名 字 ， 可 是 ， 我 腦 子 里 沒 有 任 何 概 念 ﹔ 你 又 是 男 的 ， 我 不 能 用 你 的 名 字 ， 所 以 我 就 … … 我 不 知 道 有 什 么 不 妥 ？ 在 西 方 國 家 ， 這 樣 做 很 平 常 ， 比 如 ， 我 的 名 字 叫 Ｒ ｏ ｓ ｅ ， 我 奶 奶 的 姐 姐 用 過 這 個 名 字 ， 我 一 個 堂 姐 也 叫 這 個 名 字 ， 可 能 還 有 更 多 的 人 ， 我 不 知 道 。 ’ ”

　 　 “ 是 啊 ， 怪 不 得 人 姑 娘 ， 風 俗 不 同 ， 不 是 嘛 。 說 了 半 天 ， 你 到 底 給 了 那 姑 娘 一 個 什 么 名 字 ？ ”

　 　 “ 根 據 她 英 文 名 字 的 發 音 ， 我 建 議 她 姓 藍 ， 名 字 嘛 ， 她 不 是 叫 Ｒ ｏ ｓ ｅ 嗎 ， 中 文 就 是 玫 瑰 啦 ， 所 以 最 后 我 給 了 她 中 文 名 字 ‘ 藍 玫 ’ 。 并 且 告 訴 她 ， 這 不 是 我 媽 媽 的 名 字 也 不 是 我 奶 奶 的 名 字 ， 中 國 人 一 般 不 習 慣 別 人 用 自 己 的 名 字 。 在 過 去 ， 要 是 碰 上 當 官 的 ， 那 還 不 許 別 人 跟 自 己 叫 一 樣 的 名 字 呢 。 ”

　 　 “ 不 錯 ， 不 錯 ， 順 便 又 傳 播 了 點 兒 中 國 文 化 ， 而 且 ， ‘ 藍 玫 ’ 這 名 字 不 賴 呢 ” 。

　 　 “ 嗨 呀 ， 什 么 不 錯 不 賴 的 ， 憑 你 說 了 不 管 用 ！ 這 不 ， 我 剛 起 好 這 第 一 個 ， 我 的 老 板 走 進 來 了 。 ‘ 怎 么 樣 啊 ， 楊 老 師 ’ ， 她 是 個 美 國 人 ， 讀 了 中 文 博 士 ， 成 了 漢 學 家 。 ”

　 　 “ 她 有 什 么 高 見 呢 ？ ”

　 　 “ 老 板 說 ， 這 名 字 起 得 不 好 ， 給 留 學 生 的 名 字 最 好 不 要 用 單 名 ， 因 為 西 方 人 的 習 慣 常 常 把 姓 省 掉 ， 如 果 是 個 單 名 ， 就 只 剩 一 個 字 了 ， 加 之 他 們 聲 調 不 好 ， 別 人 根 本 聽 不 懂 。 即 使 加 上 姓 ， 單 名 也 還 是 容 易 產 生 歧 義 ， 這 ‘ 藍 玫 ’ ， 說 成 ‘ 懶 梅 ’ ， ‘ 爛 霉 ’ 什 么 的 ， 都 很 容 易 。 我 覺 得 老 板 說 得 不 無 道 理 ， 我 們 必 須 考 慮 到 對 象 不 是 ？ ”

　 　 “ 你 又 接 著 起 下 一 個 啦 ？ ”

　 　 “ 可 不 ， 下 一 個 。 我 腦 子 里 最 強 烈 的 印 象 是 ， 這 下 一 個 ， 無 論 如 何 得 是 三 個 字 的 。 進 來 的 又 是 個 女 孩 兒 ， 她 的 英 文 名 字 是 Ｊ ｅ ｎ ｉ ｆ ｆ ｅ ｒ ， 姓 是 Ｍ 開 頭 的 ， 我 就 給 了 她 一 個 名 字 ， 叫 ‘ 梅 潔 芳 ’ 。 ”

　 　 “ 怎 么 樣 ， 你 的 老 板 欣 賞 嗎 ？ ” 我 為 小 楊 捏 了 一 把 汗 。 這 會 兒 ， 我 看 小 楊 搭 拉 著 腦 袋 ， 知 道 八 成 又 沒 什 么 好 戲 了 。 “ 你 倒 是 說 啊 ， 老 板 她 說 了 什 么 ？ ”

　 　 “ 是 啊 ， 老 板 還 沒 走 ， 老 板 說 ， 這 名 字 不 好 ， 沒 念 對 ， 聽 起 來 就 象 ‘ 沒 解 放 ’ ” 。

　 　 “ 我 的 天 哪 ， 我 再 也 沒 想 到 ， 還 能 有 這 般 的 聯 想 ？ 真 可 謂 ‘ 見 智 見 仁 ’ 呵 ， 這 洋 教 授 把 咱 中 文 往 走 調 里 想 ， 也 真 有 點 本 事 呢 。 ”

　 　 “ 教 授 臨 走 前 一 再 關 照 ， 起 名 字 一 定 要 注 意 不 能 有 歧 義 ， 而 且 最 好 是 很 典 型 的 中 國 名 字 。 她 曾 說 過 現 在 中 國 有 那 么 多 的 ‘ 佳 佳 ’ ‘ 珊 珊 ’ ， 這 都 不 是 典 型 的 中 國 名 字 。 ”

　 　 我 知 道 小 楊 不 會 因 此 而 喪 失 信 心 ， 他 是 一 個 很 不 容 易 被 擊 敗 的 人 。 我 沒 看 錯 ， 小 楊 好 象 也 懂 了 我 的 意 思 ， 他 說 ， “ 我 們 不 都 知 道 失 敗 是 成 功 之 母 嗎 ， 你 就 接 著 聽 下 去 ， 看 有 沒 有 成 功 的 故 事 吧 。 ”

　 　 我 耐 心 地 聽 著 。 小 楊 得 意 地 告 訴 我 ， 之 后 ， 又 是 一 個 女 孩 兒 ， 他 給 起 了 個 名 字 叫 “ 王 娥 喜 ” 。 然 后 ， 是 一 個 男 孩 兒 ， 給 了 他 個 名 字 叫 “ 鄧 大 同 ” 。 老 板 插 縫 又 來 了 一 趟 楊 的 辦 公 室 ， 樂 得 喜 笑 顏 開 ， 她 說 ， “ 哦 ！ 小 楊 ， 這 兩 個 名 字 起 得 真 是 棒 極 了 ！ 你 現 在 能 把 握 住 關 鍵 了 ， 就 這 么 起 下 去 ， 我 走 了 ， 明 天 見 。 ”

　 　 我 為 小 楊 松 了 口 氣 ， 這 下 總 算 對 題 了 ， 往 下 ， 就 順 理 成 章 了 。

　 　 小 楊 說 ， 那 以 后 他 又 命 名 了 一 些 ， 有 “ 彭 有 田 ” ， “ 方 學 舉 ” ﹔ 還 有 “ 柯 招 弟 ” ， “ 劉 美 鳳 ” 等 。 在 我 看 來 ， 都 挺 符 合 他 老 板 的 標 准 的 。 我 問 小 楊 ， 老 板 一 定 都 滿 意 吧 。

　 　 小 楊 眼 望 著 天 花 板 ， 他 悻 悻 地 說 ， “ 老 板 說 了 明 天 見 ， 可 不 知 怎 么 的 ， 晚 飯 后 又 折 回 來 了 。 我 驕 傲 地 拿 出 按 照 她 的 意 圖 起 出 的 那 一 串 。 我 說 ‘ 怎 么 樣 ？ ’ 老 板 嘆 了 一 口 氣 ， ‘ 嗨 ， 剛 才 有 了 王 娥 喜 ， 鄧 大 同 ， 多 好 ！ 我 不 是 叫 你 接 著 往 下 起 嗎 ？ 女 的 都 叫 娥 什 么 娥 什 么 ， 男 的 都 叫 大 什 么 大 什 么 ， 就 讓 這 屆 學 生 都 象 中 國 大 家 庭 里 同 輩 份 的 兄 弟 姐 妹 那 樣 ， 用 一 樣 的 字 輩 ， 不 是 很 好 嗎 ？ 這 樣 起 名 字 不 是 也 簡 單 多 了 嗎 ？ ’ ”

　 　 “ 原 來 她 是 那 個 意 思 。 ” 我 嘆 了 一 口 氣 。

　 　 “ 你 現 在 明 白 點 兒 了 嗎 ， 為 什 么 我 說 累 。 ” 小 楊 很 冷 靜 ， 并 沒 有 顯 出 沮 喪 。

　 　 “ 是 ， 我 理 解 。 你 說 吧 ， 你 那 老 板 的 說 法 也 不 是 沒 有 道 理 ， 只 是 我 現 在 悟 出 來 ： 要 是 和 思 維 方 式 不 一 樣 背 景 知 識 不 一 樣 的 人 達 成 共 識 ， 是 個 不 小 的 工 程 呢 。 ”

〔完〕

〔原載《國風》1998年3月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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