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一月 27, 2004

 

在美國過年(散文)

  我是一顆沒有發育好的胚胎,卻在時光的蒸發里,日漸濃縮著母體中的由來。

  過年,是爆竹!很響,很烈!如果那只沖天炮能夠在空中炸響,便是向山河也向我自己宣布,新的一年,我要如日中天!

  這便是我過年概念的一次蒸發與濃縮。

  來到美國的第一個春節,我在中西部一個大學城。安靜,潔白。冬天有序地衍生,春天還不見孕育。我的內心交織著莫名的空虛:為什么沒有充耳的“ 春節好!恭喜發財!”,沒有震耳欲聾的爆竹聲聲!

  我驚訝周遭的寧靜,我更驚訝我心之不寧靜。

  鞭炮聲,祝福聲──曾經被我看作過分孩提又過分古老,我以為,那不是我的需要。

  我的鞭炮的童年是,鄰家哥哥幫我點燃一顆顆鞭炮。因為我怕,又向往。我說,這一顆丟到院牆那邊去,他便使勁兒投過去。我拍手,笑!我說這一顆呢,用罐頭聽子壓住,他就給鞭炮扣上罐頭聽子──□──啪!哈哈哈哈!

  這是不是很孩提呢?

  媽媽給我描述過無數遍她的川南家鄉的“爆龍燈”習俗。一隊漢子,赤膊的漢子,挑著龍燈,走街。沒有付錢的人家,他們便靜靜走過,只偶爾,撞響一聲鑼或是擊著一下鼓,讓你知道他們從門前走過。若是付了他們錢呢,就熱鬧了。龍隊在一陣喧囂的鑼鼓聲中不由分說先在你家壩子里走出一招。這時,四方鄰里,包括走親訪友的全都聞風而來。當鑼鼓聲再一次響起的時候,便有了另一番的同慶:看客嘻笑著呼喚著往赤膊的舞龍漢子身上投擲點燃的鞭炮─ ─龍人便一邊巧妙閃躲一邊仍舉著竹竿挑著不變形狀的龍燈──所有聚集的人既是看客又有參與,里三層外三層──你家門前人氣旺啊!

  這,是不是很古老了呀?

  連媽媽都說,不文明不文明,太野蠻了。從媽媽開始,我們居住在文明的、現代的、擁擠的大都市里。“爆龍燈”自然成了十分久遠的傳說。有如線裝書,不同的只是火藥香與書香之別。

  最不喜歡過年的時光,當數大學期間的几年。那意味著寒假,意味著好朋友們不得不分離。我們喜歡著一起歡聚的聖誕、新年﹔我們朦朧覺著,新年是我們年青人的,而農歷年則是黃昏老人的。

  朦朧、混沌、迷茫──我是一顆沒有發育好的胚胎。

  經歷了云霄飛車的歷程,耳鼓里充塞著重金屬樂的震撼。終于有一天,我在唐人街的鞭炮聲中尋到了安寧。

  也是舞龍舞獅的隊伍,他們是學中國功夫的中小學生,習武的裝束。鑼鼓是歡樂的,孩子們的表情是神聖的。他們走過一家家店鋪,金行、參茸行── 店家顧意將綁著紅包的“彩頭”(菜頭、蘿卜)高高懸在門匾上。舞龍舞獅的孩子們便人壘人地踩著鑼鼓點子節節高升。常常一遍不行又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取到那顆好“彩頭”為止。汗水浸透了衣衫,他們緊一緊腰帶,隊伍又停在了下一家店。

  我的眼眶里濕濕的。我是那顆沒有發育好的胚胎,卻超越了時空牢牢拴在母體的精神上。

  我端著一碗炙熱的鴨血湯,有些哽咽。卻拍下一張歡樂的照片寄予媽媽。媽媽,不要挂念,我很好。

  校園不太大,依山傍水。主任教授(美國人)總是試圖要教我正確地使用漢語,她經常糾正我的語法。我卻從來不喜歡!出于尊重,我也不和她理論。終于有一天,她說到我煩極!我便失去了往日的耐心與禮貌,沖著她喊叫:“ 我不要你教我中文!我從小這么說!我媽我爸都這么說!我的朋友也這么說!你就聽著,聽我怎么說!什么語法不語法,我懶得聽你說!”我想,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乃經年熏陶所“養”成,非你几日博士課程可以學得。憑什么教我!

  然而,我也知道,美國人相信,什么都是可以學得的。主任學出了博士文憑,而我的中文并不是博士,所以,她當然是可以教我的。就這么簡單。美國,談什么經年的氣韻。

  倒是那次以后,我被她的“自信”感染。有她那份自信,我也可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沒有發育好的胚胎我更加需要補充不足的氣韻所在。

  據說,有一種痛叫做“生長痛”。不生長,那是沒有辦法體會到的。然而,這種疼痛亦是喜悅。只有自己知道。

  笑我這個沒有發育好的胚胎吧,我將讀書的力量大都用在了研習中華飲食上。我要“養”好我自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在一家很有名聲的“蛋白粉”包裝上,我看見他們寫著“讓大豆以積極的方式改變你的健康吧。自從公元兩百年,中國人就運用這種有利的食品……” 美國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營養學家開始相信大豆。并且產品也越來越廣泛進入市場。不過,西方人一定要做成他們習慣的口味:巧克力的、香草的、熱帶水果的,應有盡有。

  我的口味從哪里來,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過我。當我掙扎著告訴媽媽, “沒事的,我在美國一定能過得很好,炸雞是我所愛”的時候,我不知道,那樣快的,我就厭惡了炸雞而津津有味地去品麻婆豆腐。

  我驕傲我的血管里有公元兩百年大豆的歷史。我可以直接吃豆漿豆腐,而用不著吃那加了香精色素的蛋白粉打出的奶昔。

  會吃還要會做呀,否則吃啥。我學我練,我失敗我成功!我時常想著那位要教我中文的美國博士。有她那份自信,我中國人還能做不好中國菜!經年的熏陶加上濃縮的渴望,我的智慧便得到發酵而膨脹。別說麻婆豆腐,就是豆腐餃子、豆腐丸子如今在我手中也能駕輕就熟了。更有甚者,我還能做出新鮮的發酵豆豉(納豆)呢!我和我的朋友網友分享經驗。不亦樂乎。

  只可惜,當我將熱愛的菜肴端到大學同學網的時候,大家都不以為然。會事的多一句嘴“海外折騰的游子不容易啊”。后來曉得,他(她)們都請保姆做飯,曰:誰還做這種灰頭土臉的活兒!

  濃縮了的情感大約有時候是不容易被人了解。我做飯固然是折騰,但我享受的不只是折騰,我喜歡呀!

  這些天,身體有些不適,先生搶著做飯。我便得了機會不去灰頭土臉地折騰。挪出的時間,便隨手抓過書架上的書來──《林散之》,我先生的書。本來只想翻翻,卻一頁頁細讀起來,字字句句,是享受,是放松,也是鞭策。最后,居然還有了磨墨的愿望。我好笑自己,如果做飯叫做灰頭土臉,這又算什么呢?悠悠墨香?呵呵。說來,也許是更加“浪費”時間了。然而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精神上的縱欲,不能沒有。

  過年,于孩子是紅包﹔于老公是歲末提筆作畫,來年題字的天干地支又改變了﹔于我,則是COOKING STORM。都是寄情。我們都很高興,在西方人的HOLIDAY SEASON結束后,我們還有一個中國春節可以帶來歡樂。

  媽媽,當我跟你說起我學會了那樣多的中餐時,你的笑里總有几分不屑。這不屑里也許包涵著不相信我的廚藝,也許包涵著提高廚藝并不符合唯有讀書高的標准?我不才。我不會在意。

  哦,一個沒有發育好的胚胎!還記得嗎,媽媽,在我們分開時,你我都有深深的痛。我只想告訴媽媽,我知道我的由來,我永遠系在你的精神上。

(原載《國風》2004年1月第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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