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一月 21, 1999

 

文明家庭(一)

  到美國的第一年,由於在外文系做了中文助教,所以住進了“中國之家”。這是一幢兩層的小樓,除我以外,還住了八個學中文的美國學生。白色的小樓門口,端端正正地釘著個紅牌兒,上面是楷書的漢字“文明家庭”。據說,這是我們的系主任在中國旅行時,于山東曲阜揀到的。這位美國漢學家如獲至寶地背了回來,並恰如其分地釘在了這兒。

  
誰 要 去 Wal Mart


  住下來不久,就快到萬聖節了。一個週末,“文明家庭”開了兩輛車,去到幾英里外的一個大農場。遍地南瓜,方圓幾十畝,金紅金紅的,襯著藍天,景致十分特別。

  拖拉機機載著我們免費週游農場,我們坐在被機器捆得服服貼貼的草垛上。那草垛看起來平整,坐上去時,其實很扎屁股,特別是拖拉機開過壟上一顛一顛的時候。

  有幾間谷倉供我們參觀,我第一次看到五顏六色的玉米﹕顆粒晶瑩剔透,色彩紛呈,如雨花石一般,用手掐掐,還真硬﹗同去的杰弗告訴我,這叫印第安玉米,只用來裝飾,不能食用。他說他要給紐約的妹妹寄一枚過去,作為禮物。我吃了一驚﹕呀﹗還有用這作禮物的﹖哦,紐約人比較希罕這個嗎﹖

  農場入口處,兩棵枯萎的老樹上綴滿了盤桃一樣的小南瓜,我在樹下照了張相,准備告訴我的朋友們,美國有種樹上結這種小小扁扁的南瓜。後來才知道這種小南瓜原本也是貼在地上長的,萬聖節期間才被裝飾到了樹上。

  我們開開心心地戶外呼吸了一整天,抱著兩個大南瓜回來了。我滿以為當天的晚餐是新鮮南瓜,猜想不知道大傢伙兒愛煮甜的還是愛煮咸的。到了家,看到邁克把南瓜搬到客廳,又拿出了刻刀,方纔悟出﹕那不是吃的。

  鏤空的南瓜鬼臉,就放在小樓外的平臺上,晚間還點亮了燭火,生怕鬼來造訪時看不見我們“文明家庭”的牌牌呀﹖

  邁克的媽媽給他寄來一個包裹,是一包小糖,玉米粒型,白、黃、桔黃三段色。我問,好吃嗎﹖邁克笑笑﹕不好吃,好玩兒,萬聖節的顏色。他問我,學校萬聖節有化裝舞會,去不去﹖我說不去,我怕,就你們掛在走廊裡這堆蜘蛛網已經把我嚇得夠嗆了。你去嗎﹖我問邁克,他點頭。你打算化裝成什麼樣的鬼呢﹖不,他說,不一定要化裝成鬼的,我今年要化裝成一粒白米。我說﹕什麼﹖為什麼﹖他一本正經﹕對,一粒白米,我很喜歡你做的白米飯,我要別人也知道。

  凱瑟琳說,她要化裝成一個女巫,黑裙、黑帽和黑脣膏都有了,可是還缺少一些巫婆專用的長條膠帶,她說Wal Mart一定會有的。不過那兒離我們住地有兩三英里,而凱瑟琳又沒有車。於是,就聽見凱瑟琳一遍遍地說著“誰要去Wal Mart”“誰要去Wal Mart”。她先對著空氣說,客廳說到廚房,樓下說到樓上﹔然後她開始看著人說,看著有車的人。不過她仍在用疑問代詞“誰”,一遍遍地重復著“誰要去Wal Mart”。終于,邁克說,我,我帶你去。凱瑟琳回房間抓了件夾克,高興地跟著邁克去了。

  我問我們的系主任(我把他看作老闆,也是朋友)為什麼凱瑟琳那樣問法﹖我說,我也曾經麻煩過邁克,可是我明說了我的困難,然後我說“請你幫幫忙。”老闆笑了,他說,沒錯,凱瑟琳的動機確實是要別人幫忙,不過她這種說法,嘿嘿,大約是美國式的吧,想表現出給人有個選擇余地啊。哦……我算是明白了,難怪老闆每次叫我打字時,他總說成“你想打字嗎”﹔要我復印東西,他就說“你想復印嗎﹖”

  哈哈……懂了懂了,“誰要去Wal Mart”。

  
熨 斗 和 鹵 蛋


  從國內來,帶了一堆真絲衣服,當然沒帶熨斗,每次送出去乾洗又負擔不起。於是我問隔壁的愛麗絲有沒有熨斗借來用一下,她說她沒有,她從來不燙她的衣服﹔不過她建議我問問杰弗。愛麗絲說,你看杰弗的衣服都是平平整整的,象是熨過的。

  我是聽別的學生議論過,說杰弗是我們這樓裡最有錢的,可一直有些似信非信,杰弗是個臺灣男孩,從紐約來,他真會比一般的白人孩子更有錢嗎﹖

  杰弗在我的印象裡很友好也很容易溝通。他媽媽從紐約給他寄來的“大溪豆干”,他聽說我喜歡就分一些給我。我們吃著豆干,還有說有笑地聊天。杰弗告訴我,他八歲來美國,會說國語,可是能寫的漢字有限。想把中文選作專業,但學朮委員會有爭議,認為這樣會不會對杰弗來說太容易了。這是一所有名的私立學校,要求十分嚴格。不過系主任認為讓杰弗住進“中國之家”,多少能夠對別的美國學生在口語上有些幫助,況且,也能滿足一些杰弗對中國文化感性趣的願望。

  其實,就我個人看來,杰弗已經相當美國化了,如果學校真的讓他選了中文專業,夠他研究的東西還不少呢。他曾經問過我,京劇到底是什麼東西﹖家裡親戚聚會時,有時愛唱兩段京戲,好難聽﹗他說,唱京戲的人為什麼用鼻子發音﹖

  你說杰弗對中國文化挺疏遠的吧,他對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中國人又挺親切。第一年,我當然沒車。懂得“誰要去Wal Mart”的意思之後,覺得再說“請你幫我……”是有點不大妥當﹔可又還不太習慣象凱瑟琳那樣說“誰要去……”。有一次,真的要去Wal Mart,想了一想,居然就走著去了。不料,逛店的時候,撞到了杰弗,是他在背後喊我“老師,你跟誰來的﹖”我說我自己走著來的。他很吃驚,“那麼辛苦﹗怎麼會﹖”接著他說“我可以載你回去”。我很感謝,他是一輛新車,還買了“夾克衫”,風雨天讓他的車穿著。他說,車是爸媽送的,“他們生意做得蠻大,可是總覺得不是自己地方,常常想回臺灣去”。

  可不是嘛,思鄉的感情隨處都有。我有時就想做點家鄉菜吃吃,聊以自慰。我所在的依阿華州別的選擇並不多,可牛肉卻品質超群。一次,我剛做好了紅燒牛肉,杰弗回來了,“哇﹗老師做了牛肉,裡邊還有鹵蛋﹗”我說,“哎,杰弗,你想不想吃一個鹵蛋﹖”杰弗回答,“不行唉,這星期,我已經有吃三個蛋了”。我沒有強求,我很欣賞他那麼年紀輕輕,就有了營養學概念。我想,幸好我說的是“你想不想吃……”而不是“請吃……”。

  我是終于沒問杰弗有沒有熨斗。開始,是因為有些腆﹔後來,我發現杰弗的衣服都是送出去洗的。

  
夾 生 飯


  咱文明家庭的成員人人都會做米飯,可個個做出來都是夾生的,除了本人。

  平時都沒有機會欣賞他們做的夾生飯,可意外的情況有時也是難以逆料的。那天我去銀行取錢,卻怎麼也想不起我的密碼,站在機器前試了兩遍都失敗了,銀行當時已經關門。我不知所措,沮喪地回到了家裡。

  迎接我的是一張張的笑臉﹕愛麗絲、伊娃和凱瑟琳不知何故今天聯合做飯,都擠在廚房裡,弄得香噴噴的呢。她們聽說了我的遭遇,就邀我共進晚餐,算是一點安慰。我欣然同意了。

  姑娘們已經做好了烤雞和色拉,然後愛麗絲說飯也好了,“啪”一聲關上了電爐。我伸過頭去一看,米粒還有些粉白呢﹗我說“愛麗絲,這飯還沒熟呢。”“是嗎﹖我才檢查過,熟了呀。”說著她拿著那根大鉚釘似的溫度計再一次地插回米飯裡,而且很注意地插到最厚的地方(那鍋米飯還高低不平呢,表面很像風吹過的大漠)。然後愛麗絲讓我看鉚釘屁股後邊的圓盤,“看,到了米包上說的溫度了,熟了熟了。”我一時間竟然沒詞兒了。

  想著溫度是夠了的,吃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我就咬著牙開吃了。可這飯它著實粘牙,我忍不住又想說什麼,不過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姑娘們,你們覺得這飯怎樣﹖”“好,很好﹗”幾人異口同聲。我說“如果這米淘一下再加水煮,濕度會更均勻些﹔而且如果煮的時候蓋上鍋蓋,飯吃起來會更軟和、滋潤些。”沒問題沒問題,幾個姑娘又齊聲回答,“我們的牙都沒問題。”“不是論牙口好不好,口感不一樣哪﹗”我也忍不住了。最後伊娃笑著回答,“你說的口感可能跟我們的標准也不一樣,你對米飯的口感,也許有個長期形成的固定印象﹔可我們都才接觸米飯,我們覺得這口感不錯。”

  終於是我妥協了。望著姑娘們有滋有味地吃著夾生飯。我就想了﹕為什麼一定要把她們的口感統一到我祖祖輩輩形成的習慣下面來呢﹖看來是沒多大必要了。

〔待續〕

〔原載《國風》1999年1月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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